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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浴室替她放水,顺道用六分钟快速冲了个热水澡,裹着浴袍出来给她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她和行李箱都不在那里了,空空荡荡只剩一滩水,好像她随风化去了。
  闪电一瞬,他醒悟过来,往廊下看去,寻着她的莲步水痕,就像古时君王寻着美人遗落的花钿,一路找到了车库。
  灯光黄亮亮的,那辆黑色的车成了她的屏风。行李箱在她脚边摊开成两半,里面的物件已摆放齐整了。她解去了外套,只穿着吊带和牛仔裤站在工作台前,一只手高高举着吹风机,吹着台上的小猫。一只手挡在小猫近前,感受风的大小和温度,怕热着它,又怕冷着它。小猫在干净柔软的毛巾上渐渐温暖干燥了,而她的头发仍是湿漉漉的,被随意挽成个滴着水的马尾。
  风机的声音一停下,他的声音响起:“阿娴,你回香港吧。我没有办法爱你,对不起。”
  她明显僵住了一会儿,回过头来时笑得很灿烂,眼睛里有泪而亮晶晶的,反助了那灿烂似的,“哥,我也是在一个暴雨的台风天被你捡回来的是不是?那个时候还不太记事,依稀有印象你抱着我暖了一夜。”
  “我给你买机票好吗?今天我对你很过分,所以分开对我们都好,你去找个爱你珍惜你的人,而我也不必再做过分的事。”
  她抬起左右手,交替在面颊上揩泪,仍是笑着说:“小时候,我不肯学戏或者不听话,你就哄我说‘背下这段工尺谱、乖乖把药喝完,长大哥哥就娶你做老婆’。你这么说过上千回吧?就算一回只能算一天,那也有两三年呢,不可以这么快赶我走。”
  说完,她背过身,用食指轻轻摸小猫的脑袋。它闭着眼睛,小肚子规律起伏,似乎睡着了。
  他的脸色苍白,语气平静,“你以为我听了这些话,会有什么感受?十年前,你说不想跟着我吃苦。现在又要跟着我难道是因为爱吗?无非是看在名利的份上。”他停顿了片刻才说,“你也不用辛苦做戏了,我给你一千万美元,走吧。”
  “我听说现在香港最红的明星,拍一部电影的片酬是三百万港元。一千万美元真不知道要怎么花啊。”她轻声默默的,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同意的话我马上给你。从此我们再不联系。”说完他便离开了,只是走了十几步,又回过头望着她僵在那里的背影说,“门是开着的,你可以明天再走——这个随你。”
  他走回客厅坐下,点燃了一支雪茄。
  只是燃着,并没有抽,似乎时间不会在一呼一吸间流逝掉了。
  听到大门拉开又合上,她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他一直看着地板的纹路,将自己的眼神钉在那里,以防移动去看向她似的。而湿润的乌发进入到他的视线范围,她跪坐于地,螓首伏在他的膝上,绵绵如梦呓般道:“我有两件事要说,你听不听。”
  他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意思是会听。
  “我在香港就问过你现在是不是单身。其实你不是,对吗?刚刚带着花是去见她吧?感觉对不起她,所以才要赶我走。”
  “我目前单身没有骗你,花是带给朋友的太太。”他闷闷说。
  “好,那我可以说第二件了。让我在这里住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若还要我走,我一定离开,再不纠缠。”她仰起面来,因这悲伤决绝,神色里无端有了几分不解世事的天真。
  “凭什么我要再让你住三个月?”他躲开似的,皱眉看向别处。
  “就凭一千万。”她声音很轻又很短促。
  “什么意思?”
  “你现在拍一部电影的片酬是一千万美元,而拍完一部电影最少要五六个月。一千万美元我不要了,就当我买你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你工作、交际都如常,我只是住在这里。怎么样,很划算吧?”
  “三个月太长,最多一个月。”
  “那这一个月里,你要和我睡觉而且……”她没有说下去。
  “什么?”
  “每晚都要和我过夜,所以哪怕你有工作要出差,也要带着我。”
  “阿娴…”他的语气似乎要拒绝。
  “一个月很快的,你反正单身…”她说到这里笑了笑:“难道你怕和我亲近会舍不得我走啊?”
  小猫被她连着毛巾放在一块软垫上睡着了。
  他在浴室处理因忘关热水而造成的水漫金山,等处理完毕,却见她趴在那里和小猫一起睡熟了,像一只大猫。
  他慢慢坐到地板上,静静端详着她。
  她是他捡回来的。扔掉她的人将她打扮成了男孩子,师父说过不收女徒弟,所以当晚他发现她的真实性别时,也只得隐瞒了,让她有个地方容身,不到街上流浪。霎时间,她从一个没有桌子腿高的小不点,变成了一个风情熟软的女人。
  不禁伸手轻轻碰碰她的脸颊,怀疑她是倒影,会泛起涟漪。
  她醒了过来,迷蒙着眼睛,看清是他,便扑了来一把抱住,嘟哝着,“冷…”
  他只是将她推移到一旁的沙发边沿,站起来对她说,“去泡个澡会好点。”
  说来有几分夸张。小时候师父曾同意戏班去日本演出,为的只是让她真正泡一回温泉,以便她感受杨妃在华清池中的氤氲,从而活灵活现的表演。
  此刻他并不是像唐明皇那样有意偷看的。只是下楼来煮咖啡,听到浴室里她在小声说话,以为是在对他讲什么,于是靠近了几步。
  浴室里摆着纱屉作屏风,她的身影很朦胧,声音却莫名清晰,一字一顿都像是在耳边。
  “我原以为来了美国就不会想你,其实想得更厉害了。”她的语气里有服苦药而无效的委屈。
  她仰面靠在浴缸里,一手拿着浴室里的白色话筒,一手无聊地缠绕着电话线圈,继续倾诉:“今天过得奔波,一直都很饿,但一直没有东西吃。晚上出门遇到只小猫,我也曾像它那样无助吧?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似的。要是我们能一起养该有多好…嗯…我还在担心救不活它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了哽咽,“好想要你抱一抱我……”而后沉默了很久,似乎对方在安慰她。
  “祝你晚安,做个好梦。”她说。
  她吹好了头发,简单裹了浴袍出来,打算去看看小猫。却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十指扣在腹前,好整以暇地笑问她:“你想和谁一起养小猫?”
  她看着他,他好看的脸突然变得陌生,就像一个汉字盯得久了会突然不认识。
  “真差点被你骗了。”他闭上眼睛,静静呼吸了片刻,再睁开时看向她的眼神明显含着清亮的光,“我不想评判你的道德水平,也不管你在和哪位撒娇,你立即离开我的家就好。”
  “你说你去楼上睡了。”她右手握着自己的左肩,想给自己一点安慰和支撑似的,“我…我不是怪你听我讲电话,是不想你困扰。”
  “够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近她:“你对他那么会撒娇,对我是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原来你面对不同的男人还会投其所好的吗?”
  “我没有和任何人通电话!”她干脆利落地说。
  “阿娴,这里没有人是傻瓜。”
  “我在假装和你通话。”她大声说。
  很久,空间里只有点点滴滴的雨声,他们都沉默着。
  她半坐到沙发上,斜倚着扶手,神色木然,声音低低的,“你去美国后,我一直很想你,但总也收不到你的信件和电话。我实在没办法了,甚至于有一次拿起电话假装拨给你。于是这十年里渐渐养成习惯,遇到开心不开心的事,都会拿起话筒,假装你在听。”
  他走到窗户前,背对着她,面对着外面雨中苍凉群山,亦是低低说,“我不相信。”
  “这个很容易证明,你查一下家里的通话记录,就知道我刚刚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她抬起头,直勾勾望着他的背影。
  “可我就在这里,你没有必要假装讲电话。”
  “因为现在的你不会耐烦听我说那些话啊。”她用双手捂住口鼻,深深吸气,深深叹息——在冰天雪地里,取暖的动作。
  “听到这里,我应该给你一个拥抱了,但是我做不到。”他走了过来,和她擦肩而过时,语气淡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