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是哪？以前是失过火吗？”
新入宫的宫娥指着路边一处挂着铁锁贴着封条的萧瑟之处问。
年长宫娥连忙拉她：
“金封挂锁，是入之即死的宫门禁地，快走！”
*
昔日的昭阳殿门庭冷落，如今却是楚宫最热闹之地。
陈瑞书担任着都城护卫，王嫣认职宫中女官，主业便是帮燕来一起照顾一群熊孩子，成了皇家幼儿园园长。
上午太傅王越来上课，书声琅琅；
下了课业，到了自修的时间，一群四五岁的毛孩子便疯作一团。
通常是太子周渺打头，右丞相的儿子陈允出谋划策，茉昙和唐旭的女儿唐芷给代课的先生下泻药……旷课逃学，逗猫遛狗，爬山摸鱼，上房揭瓦。
为此周渺没少挨父王的揍。
不过父王刚打两下，便被母后求情，二姨姥爷求情，三姨姥姥求情，六姑姑求情……最终众人会将父王团团围住，把自己解救出来。
父王对他一直都很凶。
背不熟诗词会关他禁闭，早上贪睡不练拳会打他屁股，挑食偏食还罚他饿肚子……不少宫人私下议论，楚王对太子不满，这才处处刁难。
可是周渺知道，父王只是看起来凶，其实对他很好很好。
小时候他甩开了侍卫，乱跑跌落池塘，差点淹死。他呛水伤了肺，因为惊吓，又受了风寒，高热连绵多日不退。父王虽然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夜里却会悄悄到他寝殿，坐在床边陪他，彻夜不眠多日，直到他退烧。
父王的手总是冰冷的。
可覆盖在滚热的额头上，却十分舒服。
“你是楚国唯一的太子，你父王疼爱你一人，不愿再有孩子分你的偏爱。你独占所有人的宠爱，但这不意味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若你不可如你父王一般，守城门，护民安，除奸佞，平民怨，那这日后楚王之位，即便传给你，你坐上去也会如坐针毡，必不长久。”
母后经常这样告诫他。
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周渺依然会偷偷逃学，偶尔会溜到六姑姑的膳房，偷吃六姑姑给父王做的点心，还会溜进父王的书房，在一堆看不懂的卷轴中，找些带图的画册，甚至会潜入陈叔的禁军营。
若说这宫中，有什么地方是他没去过的，那便只有被父王贴了封条的栖云轩。
传闻那里，曾是关押敌国质子的地方。
周渺安静了几天。这几天父王整夜都在书房，想来国事繁忙无心管他，他便骗过了母后，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以为他睡下了，偷偷换了身墨色的衣裳，从窗子跳了出去，一路小心避开巡夜的禁军，来到栖云轩门前。
他绕着栖云轩转了一圈，却发现门没锁。
这么些年，不会都没上锁吧？
木门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缓慢打开。
小小的院子一眼能看到头，夜里他又没提灯，看过去不过黑漆漆如焦炭般的断壁残垣。
从形状大概能分辨出，从前应该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黑夜起了风。周渺缩了缩肩膀，突然有些害怕，转身准备逃离，却发现站在他身后的周锦，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父、父王……”
“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渺捂着屁股连忙爬起来，有些害怕地打量父王。
父王还戴着王冠，月光晃得流苏金灿灿，对比之下，父王脸色比往日阴沉，眉眼之中是他没见过的愁绪，眸子黑暗深沉。
周渺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父王，比寻常暴怒还吓人，瑟缩着脖颈不敢说话。
周锦叹了一声，伸出手，“你母后见你不着，疯了似的到处找你，快与我回去。”
“嗯。”周渺伸手握住，见父王脸色不好看，笑着拉着父王的手，指了指墙角，“父王你看，那有一朵花！”
周锦循着他手指望去。
残瓦断梁下，萧瑟墙角边，枯萎花丛中，有一株绯红春色，悄然探出头，独自在月下开得正欢。
“走吧。”
周锦拉着周渺踏出栖云轩。
一路牵着刚到他腰间的孩童，周锦也放慢了脚步，偏头看他的头顶。
又长高了些。
难怪燕来这几日一直在和六丫头给他做新衣裳。
“你两只手抓着我做什么？”
周渺在他手上哈了一下，说：“父王手冷，我给父王捂捂。”
周锦猛然定住。
恍惚夜月中，这双闪亮微笑的眼睛……
“父王？”
周锦蹲下身，摸摸他漆黑发亮的鬓发，微微泛红的耳尖，高挺的鼻梁，炯炯的双眸……脖颈上挂着的翡翠龙牌，熠熠生光。
“天儿，父王要离开一段时间。”
“父王要去哪？”
“燕国。”
“父王不要去！”周渺扑上前抱住周锦的脖颈，“燕国是敌国！父王去了会有危险！”
周锦拍了拍孩童的背，轻笑安抚：“区区燕国，如何伤朕。”
周渺吸了吸鼻子，“可是、可是燕国寒冷，父王肯定不适……”
“天儿，此次燕王送来国书，欲与我朝联姻，求取你六姑姑为妃。”
周渺：“哼，他也配！”
周锦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你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
“我知道！”周渺激动地握拳，“楚国盛世，姑姑才不给他个蛮夷为妾！”
周锦笑得头上的金穗哗哗作响，许久方歇。
“对，”周锦温柔地摸了摸手心柔软的脸颊，“父王这次去，便是要跟那蛮夷说清楚，让他莫继续做这白日梦。”
周渺抓着父王锦袍，“父王写信给他便可，何苦亲自去那苦寒边远之地？”
周锦轻轻抚过他的剑眉，“天儿，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有些果报，无论如何躲闪，终会展露面前。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坦然地面对，竭尽所能，无愧于心。”
“……父王，我不懂。”
周锦摸摸他的小脑袋，“你以后就懂了。”
“父王要去多久？”
“至少一月。”
从小到大，周渺从未与父王分离，如今父王不但要离开一个多月，去的还是敌国，更是不安。
“父王，我想跟你一起。”
小小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脖颈，周锦笑着拍他的背，“你是太子，父王不在，要学着监国理政，替父王分忧才是。”
“好。”周渺吸着鼻涕，红着眼，勾起小指举到他眼前，“那父王要快些回来！拉钩！”
“拉钩。”
*
“陛下，换个手炉吧！”
六安心疼地看着冻得脸色惨白的周锦，替他掖了掖身上的裹被。
自打周锦大难不死之后，便全身冰冷，也格外怕冷。
哪怕是酷暑盛夏，也日夜厚棉，从不着薄纱，冬日更是日夜裘皮棉衣，炭火手炉不离身旁。
“这鬼地方。”周锦撩开窗帘看了眼外面白茫茫的荒野，吸了吸鼻子，“难怪只能种雪松。”
六安连忙封住窗帘，防止寒风透进来。
周锦叹了一声，“坐吧，你已是楚国公主，在楚国也就随你了，可现在在燕国，你这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的习惯可要改改了。”
“是。”
六安十分担忧地打量周锦。
当年还是周冀的时候，无论在昭觉寺还是在昭阳殿，待她待众人，都是宽厚随和的大哥哥模样。
可起死回生，更名周锦，登基称王起，以前的周冀便消失了。
如今周锦的每句话都自带冷气。
每个字，都透着无人敢忤逆的威仪。
就连面对周渺，他都很少过分亲昵，也很少休闲娱乐，常年卧在书房之中，彻夜不眠整理公文，批阅奏折。
整个楚宫之中，再无人敢欺辱忤逆他。
可六安感觉得到。
楚王周锦比当年的昭阳殿中的周冀更孤独了。
燕来姐姐日夜照看太子。
宫中上下，再无一人，能陪他共度漫漫长夜。
马车剧烈晃荡两个来回。
周锦睁开眼。
车夫报：“六公主，燕国北境驿站到了。”
“好。”六安点头，望向周锦，“陛——国使大人，我们已经到达约好的地方，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您看……”
周锦蹙眉：“没有燕兵等候？”
马夫：“没有。”
六安：“……难道，是国书迟了？燕王不知道我们此时来燕？”
“不可能。”周锦冷了眼，“除非——”
嗖地一声。
箭矢刺破窗帘，钉在了地板上。
周锦一把抓住六安的手，将她护住。
“全员听令，抵抗刺客，保护公主！”
“是！”
“陛下——”
周锦身形顿了顿，面色冷了两分。
六安慌乱地盯着周锦肩背上的箭矢，大叫：“大人，箭、箭……”
“无妨。”周锦捂住她的嘴，侧耳倾听。
除了马车周围兵刃相接铿锵之声外，不远处哒哒的马蹄正匆匆向此处靠近。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