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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幻想 > 冠剑行 > 013
  慕容临收到传书,在城门前勒马,直接改道去截方由时,却还是晚来一步。他看着地上的尸体,有那么一瞬,呼吸骤停。
  “是你杀了他?”
  身前的红衣人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剑,听到质问,扬眉一挑:“看你那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说不是,你会信?”人在怒发冲冠时,只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泄愤,又怎会冷静下来,对坐分辩,像慕容临这等身份的人,更是不会放下身段。
  公羊月冷笑着,早看透了一切。虽然方由时确实死在他的剑下,但毕竟杀念并非由他生,被当冤大头的感觉着实不好,既然横竖都要承受怒火,怎么着也不能让对手好过。
  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站直了身子,就着方由时雪白的衣袖,一点一点擦净剑尖上的血渍。
  晁晨惊愕万分,不由地垂下双手,袖里的玉盘磕在地上,给了他一激灵,他猛地反应过来,想也没想按住公羊月的手,归剑入鞘,推着他往后:“快走!走!”
  公羊月拂袖,反手扣在晁晨腰间,带他向后飞掠而去。
  “饭桶,愣着做甚,追啊!”慕容临狠狠踢了身边人一脚,将马鞭拧得咯吱作响,他率先跟去,去又半路回头,俯身将方由时的尸体捞上马,再扬蹄踏过顾在我的尸体,冷眼看人滚入草堆。
  慕容临高喊了一嗓:“捉不住人,你们也不必回来!”
  说完,他调头往晋阳城去,一路跑一路想,只要找到大夫,也许还来得及,来得及……他救过一次,也能救第二次!
  “噗通”一声,方由时的尸体自马上坠地,他顺势跟着下马,跪在黄土上:“你起来,你起来!”剑口的血已经凝固,胸腔没有起伏,那双手比夜还冷。纵横杀敌数十载,慕容临见过的尸体何其多,但他唯独怕见这一具。
  “由时,我给你报仇,今夜我定要血洗晋阳城!”
  梨花林的尽头是一方悬崖,悬崖不足百仞,但足够摔死普通人,公羊月站在风口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提着的人,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同顾在我说梨花不好。
  “你是比较想被扎成马蜂窝呢,还是更偏爱摔作血泥?”
  晁晨抬眼看着列阵的箭队,哼了一声:“不管选哪个,你也跑不了。”
  “是吗?把你当靶子,杀出去轻轻松松。”公羊月笑了笑,但很快,他笑不出来。远处升起一支鸣镝,尾迹带光,黑夜尤显,那是双鲤的金拐子,造价十分昂贵,那死抠门的丫头轻易不会使用。
  晋阳城池上空已是黑烟缭绕,冲天大火照亮天边的晨霞。那身胯宝马的将军已不见踪影,公羊月心头拔凉,只道晋阳是保不住了。
  “放箭!”
  红衣剑客抓起晁晨向外一扔,自己随即一并跃出悬崖。他一手拽着人,一手摘剑,向石缝间一插,顺着缝隙往下速滑,至半腰才堪堪停下。
  晁晨似乎已被吓呆,牙缝里只挤出“找死”二字。
  公羊月浑不在意,道:“如果失手,也不过多背两条性命,本魔头不在乎,十八年后又是好汉。”
  这下好了,上不得也下不去,晁晨看他一脸风轻云淡,噎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喂,打过秋千吗?”公羊月忽然问。
  晁晨瞬间警惕,但再警惕也没用,公羊月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转头便把他甩了出去,随后跟着扑向下方的歪脖子老树。而他们方才停留的位置,眨眼被一块巨石碾过,紧随其后的还有不少流石。
  慕容临带出来的兵和他本人一样狠,怕人死不绝,还记着推些石头下来补刀。
  悬崖慢慢见底,晁晨凌空动弹不得,下意识闭目,而后只觉后心一紧,一双手摸到自己腰间,没有丝毫迟疑,一把抽出腰带。
  “公羊月!”
  “欸,听着呢。”公羊月把腰带往突出的树干上一挂,两人渐渐减速,来回打摆子,“我知道我名字好听,不用叫那么大声。”
  随他话音一落,枝干承不住重,从中断折,两人一块摔进了下方的火棘丛。晁晨扶腰站起,一边拉裤子,一边去夺腰带。公羊月松手让他,可惜那腰带已断成了两截,他顿时面如土色:“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羊月踢了一脚身旁的爬地藤,扯出一根:“将就一下,古早的人不都这么过来的。”
  “你怎么自己不将就?”晁晨白了一眼。
  哪知公羊月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不好吧,我把我的腰带给了你,一会逢人就说不清了。”
  ————
  二人入城,只见遍地血流,城门附近最先殃及,往里的人只怕还不知大变。双鲤和乔岷就等在书馆附近,见人归来,这才松了口气。
  “老月,可急死我了,怕你瞧不见,可是下血本!”
  公羊月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好说好说,先赊着。”余光一瞟,晁晨已一脑门钻进了火海,他当即给乔岷递了个眼色,着人先走,自己转头去追。
  火自书斋起,却不是慕容临的人放的,外头堵着一些二个乡亲,个个手持火把。晁晨在二门前被一个带孩子的妇人拉了一把:“晁先生?你恁的还在这儿?这馆主就是个老杂毛老骗子,害得俺们乡亲好苦,看你也是被他蒙进来的,快些走吧。”
  跟着妇人一道拿铲子锄头的,还在嘀咕叫嚣:“知人知面不知心讷,这老畜牲凭啥用恁好的东西,你……你你,把那屋里的案几搬出来。”
  “这棵树生得好,砍了砍了,俺拿院子里栽去。”
  晁晨环顾一眼,抬头盯着那妇人,心头几番挣扎,将人往外推:“快走吧,再不走,只怕祸起便是横死当场。”
  妇人大惊:“你个读书人,嘴巴怎如此刻毒,咒俺们死?”说着还翻了个白眼,“鬼迷了心窍。”
  “阿凤嫂说得对,晁先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想把俺们气走,好独吞这里的东西!”另一农汉跟风,啐了一口,“就是把这儿劈柴烧,也不给你!”
  晁晨不与论辩,转头扑入后厨,从大缸里提水,一桶接一桶去扑火。
  这时,门槛前绊了个黑黝小子,嚷嚷着:“外头,外头来了好多燕军,见人就杀,见人就杀啊!”
  “什么?”
  那几个农户这才慌了神,转头一想,准是顾在我这个贪生怕死的喊了人来出气,更是怒从中来,眼见着晁晨来回灭火,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他手里的木桶。
  “不能烧,不能烧……”晁晨小声嗫嚅,抱起流干的空桶往回跑,那些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倒在地,直接砸碎木桶往火里添。
  晁晨去拦,他们便捡起遍地的残书竹简,当面撕碎,向他砸去:“肯定是你们,还有晋阳的狗屁府君,你们都是一伙的!读的甚么书,教的甚么书!”
  一柄长剑探了过来,横在正中。
  那妇人瞧着寒芒青了脸,跌在地上哆嗦。公羊月懒得废话,向前刺去,晁晨忽地扑上来,握住他的剑,麻木地重复:“不要杀他们。”
  “可笑。”公羊月盯着他额角破皮的伤口。
  晁晨摇头,他并非圣贤,也恨这愚昧,但若是真的杀了,顾在我和方由时做的一切都白费:“不,只有他们活着,才能证明馆主的努力是对的,没人顶在前头,放任他们,不是自取灭亡,便是自我沉沦。”
  公羊月看着那双澄澈的眸子,脑中顿生刺痛,仿佛通过晁晨,瞧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说过些相同的话——
  “阿月,不能杀,他们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目光粗浅了些,错认立场……何况,以暴制暴不符我门清规,真杀了,岂不反失自己的剑心?”
  你不杀他们,他们却要害你!
  公羊月双目赤红,两指按在眉心,内劲一动,将人震开。晁晨抬手避挡时,失手抓下公羊月腰间挂着的断剑。
  剑柄那一半滑出,火光映红剑从,红衣的剑客闻声垂眸,死死盯着脊轴线上铭文二字,随后立剑提腕向下点。
  “公羊月!”
  寒光一偏,发髻上的木簪子应声而断,那农妇吓了个半死,顾不得捡,连滚带爬朝洞门外跑去。
  公羊月捡起地上的断剑,单膝着地与晁晨平视,一字一句道:“有时候杀人比讲道理有威慑力多了,如果是我,我会把这里的人杀完。不识好歹的人,教人厌烦。”晁晨被那股杀气摄住,丝毫不怀疑他话中真假,于是稍稍偏头,目光落向一旁。
  不过十息,书馆外响起惨呼,是那妇人的声音,随之一道的还有铁甲磋磨发出的金石音。晁晨去捉公羊月的手,公羊月却冷冷甩开:“我是魔头,不是救世主。”
  晁晨满是绝望,绝望到他竟想恳求眼前人:“等大火将这儿吞噬,馆主的一生便什么也留不下。”
  “晁晨,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公羊月叹息,“一生都无法留下只字片语的人,这世上太多,你死在这里不也一样?”
  不,不能死!
  晁晨抄起地上的刀冲了出去,他没有内力,却一刀斩断百步外射来的飞箭。公羊月不动声色看着,眼前一亮。
  ——“阿月,任何时候都不要舍弃自己的剑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妇人未立死,反手推着晁晨的腿,促声催他:“晁先生快走!城里……城里已经乱了,乱了……”
  见人脸色发青,气息将绝,眼看是救不活,晁晨不再耽搁,翻入长廊,向通往后院的那头跑去。好在他的屋子最偏,隔了个花园乱未起,他进屋把那根该死的藤腰带换下,从箱子底翻出晚间塞入的手札,出门贴着墙根往小门跑。
  这一侧外面是条旧巷,连着一处荒园,枯藤爬墙,老树盖影,平日很少有人走动。他将耳朵贴在门上,见暂无响动,两指豁开一条缝,等了三息没问题,这才一拉门栓向外跑,从石逢里过到荒庭中。
  正当他看四下无人松了口气,一道银光当头斩落。
  晁晨滚地,那人追砍,逼问道:“那东西在你手上?顾在我生前可有跟你说过甚么?”
  “什么东西?”晁晨咬死不认,但心里清楚,这人所求必是那块玉盘。
  蒙面刺客见他嘴硬,操刀力劈,晁晨举棍一档,却挡不住那片片薄刀削铁如泥,眨眼的功夫,竟然将他手中腕口粗的白蜡棍削成了片腊肠。晁晨松手不及,小臂上被带了一刀,他瞧那创口,忽然明白——
  “余大哥是你杀的?”
  公羊月有一柄剑,脊和从都很薄,如果是这样形制古怪,薄如蝉翼,犹如叶形的短刀,是能拟出点、刺的伤痕。他最初怀疑公羊月,而后想当然以为是阿陆,可阿陆那夜分明一直在书斋中哭奠。
  想到那个死去的孩子,晁晨开口诈他:“阿陆已经死了,公羊月就在附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公羊月,你都要杀他,他会来救你?”蒙面刺客叉腰大笑,在他眼里,公羊月这样的高手何等傲气,晁晨这种生来纯善又实心眼子的人,怎么入得眼,“顾在我老谋深算,怎可能教华仪的所托落空,你是最后见过他的人,他会不告诉你?说吧,那玩意……”
  晁晨将右手掩在袖下,梗着脖子:“你杀了我吧。”
  “还挺硬气,先挖了你的眼睛,再把你削成人棍,每天给你泡在药汤里就是不死,看你能有多硬气!”刺客当真两指卷曲,朝他双目抠去。晁晨向后一倒,同时将怀中的手札甩了出去,将好甩入那口破井。
  刺客并未瞧清,只疑他将玉给砸了,立时去追。等发现上当,气得一刀割向他手筋,饶是晁晨及时反向跑,也跑不过人家的轻功。
  但那枚叶形刀却在不足内关穴一寸的地方停住,不进分毫。
  晁晨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抬头一瞧,那叶刀往斜地里一飞,飞入一抹红袖之中,随即更为凌厉地甩了出来。刺客眉头一拧,不敢徒手去接,而是拿出了一条银链,就着空中一舞,卸掉劲力,将刀子串了回来。
  那链上丁零当啷,将好七叶,一枝缀满。
  “怎么会……“
  公羊月落地,一手按住晁晨的肩,一手微曲,托住长剑“玉城雪岭”,皮笑肉不笑道:“你栽赃都栽到我头上了,还不许我来?人棍这东西也忒没美感,换作我,要把你剥光,吊在那边的树上,用蘸了铁水的小刀,片肉一样给你雕一副山河全图……”
  晁晨捂着嘴,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
  “他奶奶的!”刺客低骂一声,将手头的叶形刀次第抖出。公羊月不再舌战,冷哼一声,长剑出鞘。
  晁晨霍然抬头,虽然声色全然不同,但这语气实在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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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引用自《礼记·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