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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听霍无咎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一般,片刻之后才接着开了口。
  昨日我受伤,你便难受,是不是?他说。
  江随舟诺诺地点头。
  便听霍无咎接着说道。
  你替我难受,我感觉得到,你为了我这点小伤硬要冻病自己,又何尝知道我会不会不舒服?
  他语气虽有些别扭,但这话,却实打实地惊到江随舟了。
  他愣愣地抬头看向霍无咎。
  便见霍无咎端坐在那儿,垂着眼,神色冷淡平静,并没有看他。
  江随舟病中看人都有虚影,再让马车一晃,更看不真切了。因此他并没瞧见,霍无咎身形有些僵硬,盯着马车角落的冷淡目光,也一动不动的,满是紧张。
  这幅模样,分明是在别扭地掩饰着什么。
  片刻,他看向江随舟。
  你只管照顾好自己,他说。不必为我自损。
  江随舟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但在这个时候,马车终于下了山。那段路没有修整,前些日子又下了雨,让后主恢弘的仪仗一轧,地面便崎岖得厉害。
  马车骤然一颠,江随舟重重磕在马车的车厢上,接着顺着惯性往旁侧一倒,直往另一边摔去。
  江随舟只觉自己病成一团的脑袋都被晃成了浆糊。
  却在这时,他一头撞到了一个有两分熟悉的怀抱里。
  温热,坚硬,带着肌肉特有的韧劲儿,以及稳得像是世上所有声音都消弭了、只剩下这一道声音一般的心跳声。
  江随舟只觉自己的心脏一时停摆了。
  他顿了顿,只觉昨晚的慌乱感又重新回来了。他片刻才缓过神来,连忙撑着身体就要站起来。
  但是,一只胳膊在这时抬了起来,按在他的肩臂上,将他往回一揽,便把他按回了原处。
  马车仍旧是颠簸的,但温热的怀抱和坚硬的车厢,究竟是不一样的。
  江随舟的喉咙失了声。
  便随着一阵背后胸腔的震动,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好了,闭眼,睡一觉就到了。他说。
  江随舟还没病得动不了,却没再挣扎了。
  他怔楞片刻,竟不知怎的,乖乖顺着他的话,闭上了眼。
  一时间,眼前黑了下来,晃动的马车中,那人将他圈在了一片坚固温暖之中。
  像倦鸟归林。
  江随舟病得头晕目眩中,神识竟有片刻的清明,让他忽然之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
  他似乎可能是栽了。
  好像靖王是断袖这件事,要从假的变成真的了。
  第70章
  因着没与后主的仪仗同行,他们返程的速度便要快多了。
  入夜时分,马车便停在了王府门口。
  江随舟已是睡得昏天黑地。
  他本就病着,再加上马车晃得厉害,一路晕乎乎地回了府,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故而车一停下,孟潜山便急忙一路跑进去让人去请大夫;霍无咎坐在轮椅上,看着周遭的小厮们将江随舟从车中扶了下来,送上了步辇。
  霍无咎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许是因着怀里抱个人抱一整日,怎么也都沾上了温度,更何况那人小兽似的,窝在他怀里,热气全都喘在了他心口上。
  这会儿让夜风一吹,方才温热的半边身子,便乍有些凉了。
  霍无咎坐在原地没动,直到魏楷上前来替他推起了轮椅,才略回过神。
  便听得前头孟潜山的声音:王爷?
  霍无咎立马看向那个方向。
  便见步辇上的江随舟不知说了些什么,孟潜山便一连往霍无咎这边看。接着,霍无咎便听孟潜山说道:王爷放心,霍夫人在呢。
  霍无咎握在轮椅上的那只手紧了紧。
  当真是个傻子。
  一行人匆匆将江随舟送回了安隐堂,魏楷推着霍无咎也随后进了院子。
  安隐堂此时已然是一片灯火通明,院里的丫鬟们匆匆地来来往往,皆是往正屋中去的。
  李长宁已经去了,将军放心。魏楷看见霍无咎一直在往那边看,在他身后低声安慰道。
  却听霍无咎说:过去看看。
  魏楷自是知道他要过哪里去,闻言也没有反驳,只听话地推着霍无咎的轮椅,到正屋中去了。
  房中众人皆忙碌着,因着王爷总生病,丫鬟小厮们皆有了经验,此时也算有条不紊。
  霍无咎抬手挥退了魏楷,自按着轮椅,行到了江随舟的卧房里。
  下人们顾不上招呼他,他也不添乱,只静静停在床榻附近一处不碍事的角落里,看着李长宁替江随舟诊治。
  房中灯火通明,比马车上要亮堂多了。故而,霍无咎也清楚地看见,江随舟的脸色已然烧得通红了。
  不知怎的,霍无咎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靖王府的那日。那时他满身是伤,牢房中无人给他看伤,只能由他自己在潮湿阴冷的监牢中吊住自己的一口气。他被送来了靖王府,原因他清楚,也做好了准备,来此再受一番辱。
  但他预料中的事,全都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他因着受伤高烧不退时、在灯下守着他的靖王。
  当真傻乎乎的。
  他从没有让他为自己做任何的付出,即便他们二人站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也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会真将与江舜恒的仇怨转加在他一个反抗不了江舜恒旨意的闲散王爷身上。
  但是,这人却一定要把什么都给他,却又偏偏单纯得很,不知道付出了太多的心力,是会换来对方不该有的感情的。
  霍无咎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不过,这种感情,也并不是真的不该有。
  毕竟他此时看着这个人,只觉得整个人都招人疼得厉害,没人会不喜欢,也活该自己栽在他身上。
  霍无咎的目光根本移不开。
  一直到李长宁直起身,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他,继而又像没瞧见似的,转身看向了孟潜山。
  孟潜山连忙上前道:李大夫,王爷如何了?
  李长宁叹道:公公放心。王爷不过是受了风寒,拖得久了些,才会昏睡不醒的。待老夫为王爷开一服药,修养几日,便可大好了。
  孟潜山长出了一口气,连连念佛。
  接着,他便请李长宁到旁侧开药了。一室的下人,替江随舟整顿好了,便也渐渐退了出去。
  霍无咎缓缓移到了床边,伸出手,拿手背碰了碰江随舟的脸。
  仍旧是烫的,烫得厉害,可怜得很。
  霍无咎一时间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孟潜山眼尖,凑上前来。
  霍夫人?他道。您放心,王爷没什么大碍。
  霍无咎应了一声。
  孟潜山打量他片刻,便也感觉到他要干什么了。霍夫人这副守在床边的架势,可是要守到王爷醒啊?
  孟潜山虽替王爷高兴,却也不敢真劳动这位主子。
  他忙道:那边王爷的药眼看便要熬上了,夫人不必担心。倒是王爷一早儿吩咐过,说回来之后要请李大夫给您看看。这夜也深了,夫人且回房去等会儿吧?这儿有奴才呢。
  霍无咎沉默着看着江随舟一会儿。
  按他平日里五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劲儿,自然是不会理会孟潜山的。但是,他这会儿却不得不听话了。
  全因着面前这个人。
  他把自己弄病,就是为了他肩上的那点小伤。
  正屋里人多眼杂,要让旁人看见他身上受伤,必会起疑,所以他若不回去,便没有包扎的机会,待明日他醒了
  必然要不高兴。
  霍无咎那没人拗得过的倔劲儿,竟是在这点猜测之中,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片刻后,就在孟潜山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再劝时,他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走吧。他说。
  语气中竟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妥协。
  这日之后,魏楷恍然明白了自家将军对靖王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以往只偶有听闻,男人和男人之间会有那样的关系,但是也只当玩笑听了就过的。他这辈子都没想到,真有男人会喜欢上男人,还是自家将军,喜欢上那个靖王。
  魏楷只觉大受震惊,但自围场回到临安之后,却又提不起反感靖王的想法了。
  毕竟,一来那靖王对将军也是极好。那日将军受庞绍那般折辱,是这靖王设计及时将他救下,遮掩了他双腿已好这件事;之后,这靖王会突然生病,他们将军碰巧能跟着一起回临安医治,他也知道绝不会是巧合。
  靖王虽是那狗皇帝的亲弟弟,但是他魏楷也知,当知恩图报。
  二来
  依他来看,分明那靖王对自家将军根本就没意思啊!是他那位在阳关迷倒万千闺中少女的将军剃头挑子一头热,俩眼看着人家时,恨不得将人家吃到肚子里去。
  魏楷平心而论,自家将军挺不是人的。
  人家靖王把他当朋友,他呢!他居然对人家,起那样那样的心思!
  不过,魏楷心下虽说腹诽,但还是护短,心疼将军的。
  他们将军打了二十来年光棍,莫说娶亲,连喜欢旁人这都是头一遭。但他眼看着将军自打回王府,盼星星盼月亮的,每日冷脸坐在房里不说话,但那位靖王殿下,却都没来看他一眼。
  按说,也不该看。
  毕竟都回王府了,他和李长宁自然不会放任将军伤着。但是,如今却不是他们将军要不要人照顾的事,而是他们将军见不见得上心上人的事。
  但靖王却迟迟不来,唯独靖王手下那个太监来过一次,看将军没事,便要退出去了。
  他们将军终于开口说了话。
  你们王爷可还好?将军问道。
  那太监忙回道:好着呢!李大夫医术高明,几服药下去,王爷便好得差不多了!如今只是底子还有些虚,却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
  霍无咎停了片刻。
  那就好。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魏楷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他家将军就差把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但是,那太监却似有事要忙,并没注意到他们将军的神色,笑着躬身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门关上那一刻,阴影落在了将军脸上,魏楷的心也凉了。
  他连忙凑上前去。
  但不等他说话,他便见自家将军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后,皱起眉来,揉了揉眉心。
  魏楷。他开口道。
  魏楷连忙应声:将军?
  便听他家将军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开口说道:你帮我想想,我是哪里惹他生气了吗?
  那语气中,竟是两分疑惑,三分小心,听得魏楷只觉自家将军让人夺了舍。
  他再忍不住了。
  将军。他说道。您要是实在想见他,不如主动去找他。
  江随舟的确存了几分躲着霍无咎的心思。
  那日他病中的想法,醒来之后是并没有忘的。他一早睁眼,身上的烧退去,可他盯着自己的床帐,脑袋里却全是霍无咎。
  他竟然他对霍无咎动心了。
  江随舟只觉是自己装断袖装久了,装出了错觉来。可是他想来想去,他仍旧对男人没感觉,但唯独霍无咎,一想起他,似是连心跳都要快上几拍。
  造孽啊!
  他一时间没了主意,只觉得心虚,让他有点慌。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霍无咎,更不敢直面自己想起他、看到他时那乱得厉害的心跳,便干脆装了一回鸵鸟,将门一关,几天都没见他。
  逃避虽没用,但总归能拖延着,让他暂且能够不直面问题。
  眼看着便入了五月。
  而这几天,他不去,果然霍无咎也没来找他。
  素日里一向如此。霍无咎性子冷淡,腿脚又不方便,便整日在房中待着,都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如今自己也躲着他了,两人便真见不上面了。
  江随舟庆幸之中,感觉有点酸酸的。
  毕竟,单恋的感觉,怎么都让人不大舒服。
  故而这几天,江随舟也恹恹的,不必去衙门,便关在房中睡觉。五月初五端午节算得上个大日子,不过他病着,府中便冷清,城中渐浓的节日气息,也飘不到靖王府里来。
  一直到了这日。
  他的病好了个七七八八,午睡起来,便靠坐在床头看书。房中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出去,一时间清静又安宁,只听得见院中树木沙沙的声响。
  渐渐的,日头便斜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他只当是孟潜山,手下翻了一页书,头都没抬。
  什么事?他懒洋洋的问道。
  却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
  是我。
  江随舟浑身一顿。
  他僵在原地,更不敢抬头了。
  一时间,他只想立马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好让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一并全都藏起来,不让霍无咎发现。
  第71章
  江随舟低着头,床榻上光线又暗,霍无咎并没看出他在躲着自己。
  门关上,房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霍无咎单手撑着轮椅,便径直站了起来,走向了江随舟的床边。
  我听孟潜山说,你好得差不多了。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怎么不见你出门?
  江随舟慢了半拍才开口道:懒得动。
  就听霍无咎问道:今天也不出门?
  江随舟听他这么问,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他,疑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霍无咎垂眼看他:不知道?
  江随舟这才注意到,霍无咎今日穿了一身并不起眼的粗布衣袍,看上去有些像李长宁那徒弟的衣服。他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袍,天青色的,看上去也颇为粗糙,像是平民百姓的衣服。
  不等江随舟开口说话,那套衣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凉冰冰的,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味。
  那就换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