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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幻想 >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 【死生之巅】从来未负君
  蜡燃尽了, 便剩黑暗。
  火熄灭了, 唯有余烬。
  但黑暗也曾亮过, 灰烬也曾热过, 他也有过光与热的岁月, 此时此刻都无人知晓, 不会再被提及。
  墨燃已倾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灵力。
  他看着雅雀散去, 阴兵沉土,看着活人不再受控,棋子纷纷皲裂, 他看着即将吞没死生之巅的黑潮茫然退散,看着地狱灾劫就此将息。
  人都道他十恶不赦,他自己也那么觉得。但这个恶魔终于做了与天神一模一样的事情, 楚晚宁是他的蜡炬, 他跟在那光芒之后,亦步亦趋地走。
  “哥!”
  “燃儿!”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 他余光看见薛蒙踉跄着向他奔来, 看见薛正雍与王夫人破出重围向他奔来。
  他因得了他们的呼唤而倍感宽慰, 他咧了咧嘴, 似乎是想笑, 可泪水却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潸然滚落。
  他想说:“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好。”
  可是喉头哽咽, 到最后,他却哀求着:“别恨我。”
  我是真的……
  真的很喜欢你们。
  喜欢伯父伯母, 喜欢死生之巅, 喜欢这一段偷来的温情,盗来的亲人。
  伯父,伯母,薛蒙。
  别恨我。
  百万兵退,墨燃重重倒在了地上,满身泥尘。
  前世楚晚宁重伤昏迷时,白衣染着血,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很干净。他与墨燃不一样,墨燃从来都是脏的。
  意识涣散时,他感到王夫人伸手揽住了他,柔软温暖的臂弯,不无心疼地唤他:“燃儿。”
  他听到薛正雍与木烟离在争执,怒喝着:“奸计?还能有什么奸计!如果是他召来的棋子,他又为何能为了退兵做到这个地步!”
  他听到薛蒙在大喊:“别动他!你们别动他!别带他走!”
  一片混乱。
  墨燃有心解释,再多叮嘱,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太疲惫。
  他闭上了眼睛。
  蛟山。
  先贤大殿内,长明灯幽幽吐息着光芒。鲸油熬制的蜡炬足有碗口粗,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灯花流落,淌成缠绵烛泪,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师昧披着白狐裘锦袍,坐于高位。他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当初他看着徐霜林炼制出一枚枚珍珑棋,造出极乐与炼狱,一心奢望自己的师尊能重归人间。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可惜终不能留。
  他面前摊着一方施有幻术的帛布,上面龙蛇飞舞,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种颜色的小点。
  这是前世踏仙君配合珍珑棋局所创的“沙盘”,黑色的点是珍珑黑子,银色的点是白子,红色的是已经阵亡的弃子,而帛布上的小方块则代表着敌对势力——只要有这张沙盘在手,哪怕千里之外,他也能看清楚战局。
  师昧把帛布摊在案前,却不曾细瞧。他很清楚墨燃最终会做的选择,摆着这块布,不过也就图个有趣。踏仙君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摆脱困境,但墨宗师只有一条路能走,所以,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洞开了,厅堂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师昧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句:“你来了?”
  光可鉴人的砖石上,一位男子站定。
  这个走进来的男人披着雪白斗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脸。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莲。
  男子开口,嗓音清雅,但语气低沉:“方才外面传来动静,墨燃把踏仙君做出来的棋子都粉碎了。”
  师昧连睫毛都不颤,淡然地“嗯”了一声,说:“是啊,他没得选嘛。”
  男子又道:“……踏仙君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开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灵核之力,将它们尽数解开,你得了解脱,也算一件好事。”
  师昧便笑:“哦?你是在关心我吗?”
  男子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还按老计划。”师昧总算动弹了,他抻了抻腰肢,舒开一双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满室生春,“我不是早就都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去阻止珍珑棋子肆虐。这些门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于对整件事情半点怀疑都没有。”
  师昧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他不惜碎裂自己的灵核,英雄嘛。”
  “你觉得修真界会审讯他们的英雄吗?”
  师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依旧是笑吟吟地,十指交叠,垫在颚下,温柔地问来人:“墨燃做的这件事,跟前世的楚晚宁像不像?”
  男子沉默一会儿才道:“……像。差不多就是重演。”
  “那好,我再问你,前世楚晚宁被踏仙君软禁强占,修真界最后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他,记得他?”
  “……”
  见他不答,师昧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高深莫测:“几乎没有,对不对?我都跟你说过的。那些年,薛蒙东奔西跑,最初还有人落两滴同情的眼泪,许诺他会给予援手,去死生之巅救人。但是后来呢?在踏仙君的积威下,那些许诺都只停留在嘴上。且随着时光流逝,最初的感动散去,人们就越觉得薛蒙厌烦。他再跑去请求别人的时候,大家就跟他说——楚晚宁在宫内那么久,没准都已经死了。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怎么可以赔进其他活生生的性命呢?”
  那神秘男子摇了摇头:“楚晚宁当时是真的下落不明,而现在墨燃却还好端端地在他们身边。哪怕再是狠心,他们恐怕也不会去伤害一个刚刚为修真界流过血的人。”
  听他这样反驳,师昧不由叹息:“你啊,比起我来,就是少活了那么几年,所以还太天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案几上的绢帛收起,那上面的棋子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也就意味着都失效了。他浑不在意,将绢帛放回了乾坤袋。
  “人在不牵扯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可以很高尚。可一旦损及自身了,就会渐渐地露出畜生性。”
  细长的手指在乾坤袋上打了个结,师昧抬头道:“如今在他们眼里,墨燃有一半的可能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也有一半可能是个诡计多端的恶人。误伤好人固然可惜,但错放恶人就可能酿成整个修真界的血雨腥风。”
  “……”
  见对方沉默聆听,师昧便施然继续:“所以,纵使他碎裂灵核,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但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太多了,人性多疑,损害到自己的东西,都会选择斩草除根。这一点小变数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那个神秘的男人问:“所以,你觉得天音阁还能顺利擒下墨燃?”
  师昧笑了笑:“天音阁是我们这边的人,一切都在计划内,这是必然的。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得到墨燃的灵核碎片,我就能把踏仙君重新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他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可在另一个世界,你已操控了他近十年,又做成了什么?”
  师昧微怔,似乎被男子诘问般的语气所刺到,脸色慢慢沉下来,半晌后他才眯着眼问:“这话什么意思,你质疑我?”
  “……不,我没有质疑你。”男子叹了口气,“你与我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懂你更多。”
  师昧寒凉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漂亮的眸子依旧紧盯着阶下那个男子的脸,似乎在审视男子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最后他抿了抿薄唇,说道:“你明白就好。我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讨回我们应得的东西,所以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嗯。”
  “你说的很对,最懂我的人莫过于你。”师昧轻轻地,“我在这两世之间,活的步步为营,胆战心惊。除了你,我几乎无人可以信赖。”
  “……”
  “你不要让我失望。”
  师昧话音落了,悠悠如蝶盘桓,在一阵复杂的沉默过后,那个神秘男子开口了,他语气平和,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蛟山外阴云密布,起风了,草木萧瑟跌伏。仿佛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在恸哭——呜呜的风声。
  男子道:“我很想知道,上辈子,为了我们的事情,牺牲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你跟我说句实话。”
  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师昧眉宇间蹙得腾起一把火,照的目光幽亮:“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会死一些无辜的人,这很正常,你要想想我们从前受过的践踏,就会——”
  “一些是多少?”
  男子温和而坚决的嗓音打断了师昧的话,师昧一瞬间像是哑了。
  他面色开始明显地郁沉起来。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师昧一向是个喜怒不轻言表的人,但在这个神秘男子面前,他似乎无所谓自己的张牙舞爪,就好像此刻他脸上的杀机,这个男子根本看不到一样。
  “一些就是一些,难道我还要把无辜死难之人登记造册,送与你过目吗?”
  男子却淡淡笑了,他轻声说:“好啦,你也知道,我是再也看不见了。”
  “……”
  “我一直很配合你,从你来找到我,告诉我前世真相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帮你。你在孤月夜潜伏着,我便在死生之巅做着每一件你交代我去做的事情。”男子说道,“尽管有一些不解,偶尔也有困惑,但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一件事,我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这样的,所以我无所谓牺牲我自己,只要我们能够成功。”
  师昧蓦地起身,来回踱步。
  “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把死生置之度外了,意思就是我苟且偷安?”
  他拂袖回首,盯着白衣男子,面色霜冷。
  “你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我知道。”神秘男子说,“但我在想,上辈子你诈死之后,以华碧楠的身份躲在幕后,操控着墨燃内心的蛊虫——十年。”
  “八年。”师昧打断他,“后来楚晚宁把自己的地魂一分为二,打入他体内,多少唤回了他的一些本性。八年,他就自杀了,没有十年。”
  “好,八年。”男子说,“这八年里,你扩张他心中仇恨,令他犯下这样那样的滔天罪孽,可是却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你见他这样,为什么不及时阻止他?”
  师昧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炼一朵八苦长恨花有多难炼?”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中过花蛊的人,一旦解了蛊,就再也不可能生效第二次了?”
  “我知道。”
  师昧不笑了,他眼中闪着愤怒:“那你还问什么。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男子静默,良久后叹了口气:“你不是都已替我做了选择?”
  师昧蓦地失语。
  男子道:“我没有亲自做过这样的事情,走过你走的路,所以即使知道,如果是我遇到了同样的局面,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我……”
  师昧眯起眼,一步一步地,走下长阶,停在男子面前:“但你?”
  “……但我还是问心有愧。”
  死寂。
  忽然,师昧揪住那男子的袍襟。那样漂亮的一只手,戴着蛇纹指环,极其优雅的一只手,紧紧攥着眼前人,手背经络暴突。
  他咬牙道:“好一个问心有愧,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我们两人一同谋划的?你过去不是理解的很,明白的很吗?你不是心狠手辣得厉害吗?你现在有愧了?——为什么?”
  “……”
  “因为你觉得徐霜林视你为友,但一直以来你欺骗了他,告诉他假的重生之术,让他替我们打开时空生死门,你惭愧了?”
  男子轻声说:“他到死都没有出卖我。”
  师昧愣了一下,眼中闪动着困顿与悲愤:“好、好——我就说你当时怎么那样不甘心——还有呢?你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棋子,你为那些人心痛了,你自责?”
  男子却很平静:“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自责吗?”
  “你……”师昧咬牙,他的目光几乎有些疯狂与讥嘲了,他盯着眼前人,盯了很久,像在看一个莫大的笑话,又像在看一个令他齿冷的叛徒。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恶毒的措辞,他冷笑起来,露出毒螯,狠扎进了那个男子的血液里。
  “好,很好,你说了那么多漂亮话。自责啊,惭愧的。但说到底,你还是在痛惜吧?”
  看着对方眉宇间笼起的一缕茫然,师昧眼中的光芒便愈盛,他像是扑食的兀鹫,翱翔着,盘旋着,等着猎物咽气的瞬间,扑杀而落。
  “你忽然向我兴师问罪,你大概觉得是自己因为看到百万珍珑棋局,所以懊悔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徐霜林的死,所以触动了。但我懂你。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自责和惭愧对你而言不存在的,你和我一样冷血,薄情寡信。”
  兀鹫的羽翅投落死亡的阴影,越来越往下,越来越森冷。
  “你根本不是在忏悔。别骗自己了。”
  他矜傲又得体地笑起来。
  捏住别人七寸的师明净,永远都是优雅又从容的。
  他一字一顿。
  “依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在痛惜你的眼睛。”
  言毕,师昧刷的抽出腰间匕首,慢慢地,以刀柄挑开男子低垂的白色斗篷帽檐,一点一点,蓦地揭落。
  斗篷落下,白绒帽兜之后,露出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绝世之姿,眉目优雅。
  他们两人,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个披着斗篷的师昧,双目已渺,遮着一道雪白绷带,几缕额发垂落于帛带前。
  师昧看着被掀开了斗篷的男子,冷笑道:“师明净,看清你自己吧。你痛惜的,无非就是你的牺牲比我多。当日蛟山上情况走到了极差的局面。为了扰乱楚晚宁的心绪,我们只好出了商量过的最后一招——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自然不能做做戏。所以最终你失去了眼睛,但我还好端端的,你嫉妒。”
  “……我若是嫉妒,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这个计划,不会做好牺牲自己的最差打算。其实对我而言,我们两个任何一个活着,去完成那件未完成的事情,都可以。我又何必——”
  话音未结,却被打断。
  “谁?!”
  匕首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了梁柱之上。
  师昧回眸,阴阴冷冷道:“出来。”
  黄啸月蓬头垢面虚弱至极地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
  他那日背叛众人,寻找蛟山宝藏,却因触发机关,被困囿密室之中无法脱身。儒风门密室内金银宝器、剑谱秘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食物。
  江东堂一干人困于其中,手足相残,强欺弱,人吃人,到最后只剩了黄啸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弟子,挣扎摸索着,终于从密室里出来,却没成想撞到了如此诡谲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师明净?
  黄啸月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脑子,最多也只能猜测这是孪生兄弟,绝不会想到这是时空生死门作用之下,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师昧。
  但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蹊跷,黄啸月老奸巨猾,隐约觉察不对,想要先走为妙,谁知师昧耳目敏锐,竟发觉了他的存在。
  师昧眯起眼睛:“我当是谁,原来是只老硕鼠。”
  他视线下移,落到黄啸月的衣袍上:“血?……蛟山没有动物,什么血?”
  他静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齿启合,竟有鄙夷。
  “人血?”
  黄啸月感到杀机,拔腿就跑。
  “你能逃去哪里?”
  师昧青衫飘逸,身轻如鸢,已是稳稳立在了黄啸月面前,抬起一双烟雨眸眼。
  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冻成了冰。
  “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这是黄啸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师昧看着黄啸月倒在地上,血水从胸口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嫌恶地皱了皱秀眉。
  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恶心东西。”
  回过头,他盯着另一个师昧看了片刻。
  然后他的语气放缓了下来。
  “两辈子了,世人多的是黄啸月这样的禽兽,你看到了吧?所以这修真界的牌早该重洗。另外,你也别多想,我跟你说过的,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等事情了结,我就想办法来治好你的眼睛。”
  “……”
  见裹着斗篷的白衣师昧仍不做声,他转动眼珠,又淡淡地说道:“别犟了。……算了,我答应你,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再累及无辜。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白衣师昧一直紧绷着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他嘴唇翕动,似乎想与另一个自己再说些什么,可是经此一闹,那个来自前世的师昧心情变得极差,并没有打算再听他的,已大步出了先贤祠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