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不来, 你是否准备再次一走了之。”男子声音雄浑低沉, 听不出情绪，但隐隐可察觉其内心的压抑。
屋门未关, 夜风徐徐吹起床榻的纱幔。春日将尽，可这风却还是有些微冷, 浸在人的皮肤上，让人不由神智清醒。宋灵儿穿戴整齐, 头上珠环未卸，被黑衣女子从床上搀扶下床后, 便示意黑衣女子先离开。
“大当家，此人……”黑衣女子自不肯依，看向来人的眼神是忿恨凌厉。
“今夜我定会离开，你在房外等候。一个时辰后，吩咐咱们的人动手。”宋灵儿却未有在意，撑着身子站在桌前, 冷冷对她吩咐几句，不容反驳。黑衣女子不想她竟当着这男人的面直接暴露计划, 冷哼一声，却也不敢再有异议，一道身影便从窗户消失。
今夜无月, 只有廊间几盏烛火能稍稍映照房间，使得二人还能模糊看清对方的样子。宋灵儿凝视着他, 沉默不言, 一双眸子黑亮美丽, 像是这世界最珍贵的珠宝。
“何珩，我们放过彼此吧。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不再利用你对我的感情，也不再去破坏你的生活。”许久后，她才迟迟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
何珩就站在那里，亦静静望着她，身姿挺直却有些僵硬。他的发丝还带着露水，是深夜的风尘仆仆，他的衣袍还带着污泥，是披星戴月的疾行。
“宋灵儿，你一向这么来去自如的么。”他语气自嘲，上前数步，却又与她相隔数步，好似二人中间那一条鸿沟，纵然他倾尽一切，也永远无法逾越。
“我在这里的时间够久了。”她低声开口，声音柔弱，却包含坚定。
模糊微光，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模样。这么些年来，似乎也一直没有看清。何珩知道她在赌，也赌赢了。只因知道她要离开的那一刻，他仍旧选择不顾一切的回来。他在她面前，永远是讽刺一般的存在。
“你该知道，若我坚持不放，你走不了。”
“何珩，你太过自傲了，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如你所愿。若你坚持不放，主上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出去，而你这些兄弟，非死即伤。”她还记得他这人最重情义，将兄弟二字看的极重，以此威胁，最合适不过。
“宋灵儿，你可还记得……这个。”
她看着他从怀中慢慢掏出一件东西放到桌上。那东西被锦布小心翼翼的包裹了好几层，可见主人珍视。真是可笑，他这样放浪不羁的男人，竟也会有如此呵护的时候。
何珩将锦布一层层打开，里面包着的东西渐渐显露，不过是一个泥塑的土娃娃，样子丑极了。
“不记得。”
她看着那娃娃，咬着牙说出这绝情的话，袖中的手紧紧握拳，锋利的指甲嵌进了皮肉里犹不自知。耳边夜风呼灌，今夜有些冷，冷的让她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了数年前。那时，梨花树下，片片洁白，桢桢美如画。眉头微蹙，是少女的娇嗔喜怒，手足无措，是少年的青涩稚嫩。
“阿珩，你们军伍之人只会舞刀弄枪，一点儿女儿家的心事都不懂。我阿娘说，将来我要找一个懂我疼我的夫君。你这样的粗汉子，是万万要不得的。”少女独自一人站在树下，好似对空气说话，也好似对这棵树。她年岁尚小，五官未开，但倾国倾城之姿已隐隐逼现，灿若春华让人生生移不开眼睛。
“你莫听你阿娘的，她看不惯我们这些军人，总有偏见。”四周无人，却有声音回复，让人不禁奇怪。
少女嘟嘟嘴巴，显是不满自己母亲被人嘀咕，略有气意的接话：“沙场无情，日后你若是娶妻生子，却不得不让她独守空房，那便是害了人家。”
话音刚落，树上几声嗦嗦声立刻传来，一道影子翻飞而下，荡起花瓣如雨，皆落在了少女的发梢上。顷刻间，意气明亮的少年便站在了她的面前，为她拂去肩头树叶。
“那灵儿可愿意自己的夫君以后战场厮杀，保家卫国，洒一腔男儿热血？”少年满怀激动的看着少女，暗中试探，心底紧张些许，却强装镇定而不敢表露，生怕被人看轻了去。
少女娇羞低头，只当听不出他中深意，含糊道：“谁愿意以后当个小寡妇啊，我才不要呢。”
少年见她害羞，脸颊酡颜，美艳不可方物，忍不住哈哈大笑几声，爽声道：“男儿志在四方，我何珩此生若非战死沙场便觉不轻易舍命。何家的男儿个个马革裹尸，真男儿豪杰是也！”
少女见他意气风发，笑容更是澄净真诚，心下不知欢悦多少，不自觉便出口道：“那我陪你也就是了。”
“你说什么？”少年一听她这么说，立刻停笑追问，眼中满是期待与喜悦。
“我……我说你这人粗手粗脚的，连个精致的玩意儿都做不出来，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少女一时无措，连忙找了个理由。方才那话像是鬼使神差说出口，决计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少年挠挠头，虽有些失望，但方才他也听真切了，便不再强求，只硬气道：“买个不就完了，何需费那劳什子力气。你喜欢什么自管跟我说，我让管家去置办就是，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少女一听这话，便横了眉，佯装生气：“谁说要你东西了！”
“你方才不是说……”
“我方才说你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可有说过要你讨我欢心！”少女一口打断他，自顾自的生气，想不透这人的脑袋究竟是榆木做的，还是棒槌做的。
“那……行吧，我给你做个便是。你想要一把匕首还是一把短刀？这些我在军营里瞧那些师傅做过，想来也不难。”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搞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你！”少女这下是真的生气了，怒瞪少年，提着裙子转身跑了。
“哎！”少年背后呼唤一声，未得回应，最后就只能自己原地困惑，十分不解，自言自语道：“又怎么了，匕首不也挺好的，放在身上还可以防身。我何大少主做的东西，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梨花洁白无暇，落入泥中悄无声音。时光荏苒，恰风华正茂，年少鲜衣怒马，踏尽繁世鲜花。
屋内，阴暗微光，那泥娃娃静静躺在桌上，扯出最难看的笑容，足见捏它的主人有多笨拙。
“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敢记得。”
少年回到军营，苦思许久，不得良法。后来只能拐弯抹角的向母亲请教。何母一直以为儿子是个硬朗的性格，却不想子女终有长成时，感叹年轻人的情爱最是纯粹，令人羡慕。经母亲点拨几句，少年茅塞顿开，喊了手下一众将士，逼着他们捏了一百来个娃娃供自己观摩。几日下来，少年营中泥巴遍地，恶臭难闻，属下皆有苦难言。终于，在少年捏出第二十三个娃娃以后，大家一致默契的昧着良心说好看，这才熬过一劫。
又是梨花树，细雨蒙蒙，少年手执锦盒立于树下，殷切期盼意中人的身影。终于，少女袅袅步伐，执青伞而至，依旧是明眸皓齿、恍若天人之姿，只是这次，她眉眼间有了抹挥之不去的忧愁，浅浅笼罩。
“给！送你的！”少年送出锦盒，盒上的雕花是他记得她最喜欢的梨花。
“这是何物？”少女不解，抬头问他时却见他衣襟微湿，便将青伞往他肩头靠了靠，二人一同立于伞下。
“你定会喜欢的。”少年卖了个关子，将盒子塞到她怀中，期待她打开。
少女微微一笑，将伞递给他，轻轻打开盒子，看见了那丑的好笑的泥娃娃，怔愣在原地。
“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见街头孩童手中都有这个玩意儿，便说他们快乐无忧，极是难得。我虽不知你为何如此说，但想来你也喜欢这些娃娃吧。这可是我亲手捏的，不单用泥巴，连营中的炉子都用上了，绝对打不破，比起集市卖的那些不知强了多少。你……可喜欢？”少年得意自夸，自认为这个泥娃娃是世上最坚硬的娃娃，普通刀剑都挥不破。
少女看着盒中的东西，神情有些古怪，似是反应不及，但欣喜未曾表现。她匆匆合上，抬头对他说了声谢谢，勉强笑了笑。
“怎么……你不喜欢？”少年犹豫开口，心中有些忐忑，怕又会无缘无故的惹她生气。
“阿珩，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从前可曾遇到一家着了大火的宅子，那宅子门口有两棵梨树。”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夹杂复杂的情绪，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
少年未曾立刻回答，想了许久后才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我当时与一位朋友在一起。那家人的宅子，似是遭了屠杀，火势很大。”
“那……你这位朋友是否习得一手好字？”
回忆戛然而止，数年已过，物是人非。那微微梨花白与青伞朦胧意都融入了雨幕中，许久许久以前，少年少女没有了后来，再也寻不得最初的模样。
宋灵儿撑着身子，颤抖的拿起那锦布中的泥娃娃，却一个不稳，让它从手中滑落，重重的砸在地上。
“何珩，你可曾想过，喜欢泥娃娃的人不是我。”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认错了人，你也认错了。命运同我们开了很大的玩笑，我们都是可怜的人，执着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