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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宋婵来说,这一次她将所有细节都印在脑里,因车祸造成的伤势应该是不严重的,只是在躲避失控车辆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摔到了头,有了比较严重的震荡反应。
  她却清醒得厉害,没办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用运动到极限眩晕后的短暂几秒清明来形容可能会比较贴切,或是神智被压缩进晃荡水汽的塑料瓶,挤在一个狭窄的反射曲面,闷声眩闪,但却清晰地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但她是生理性昏迷的,中途曾醒过几次,还没来得及睁眼又昏睡过去,也许是身体的自我防御机制在运作,它感受到脑内的晃动,甚至于预感到记忆的畸变。
  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时总是会选择逃避的,她也不例外。
  面对庞杂的信息量,她的第一反应是疑惑不解、愤怒难堪,到最后不的不去正式拒绝接受。
  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深夜。
  病房里并没有任何人,喉咙感到干渴,起身时带有不易察觉的眩晕和呕吐感,最重要的是,有一种背后失落的感觉。
  想张嘴说话时窗外的月光正好被云层遮盖,投下一片阴翳,遮掉她能看到的所有光亮。
  她突然丧失一切说话的欲望,不想去叫医生或护士,只坐在病床上一夜,听着病房外窸窣的声响会稍微觉得好些,难受到极点后她便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床头柜上拿药。
  没有。那里干净得令人惶恐。
  为什么没有药呢?
  宋婵赤脚下床,在天微微亮的时候打开病房门,摸着微涨的腹部,站在病房门口很久。
  在护士来之前,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她抬眸和他对视。
  季佳泽。
  本来走得很缓慢的他脚步肉眼可见地急促慌乱起来,最终站定在她面前,搂过她的肩,将她扣在怀里,他的手依旧宽厚有力。
  宋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久到感觉季佳泽好像又比她高出一些,但却又很熟悉。
  带有一股奇妙的,淡淡的薄荷香气。
  温暖的,熟悉的,急切的,拥抱。
  她曾长久地眷恋于此。
  没过多久,宋婵就很快推开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佳泽以为她问他什么时候从新加坡回来的,便回答说:“前几天就回来了,虽然想提前回来,但没能买到前一天的机票。我应该早点回来陪你的。”这样你就不会出事。
  “嗯……我门不是说好,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谢谢你来看我。”宋婵回道,有些疲倦地转身,又说:“但你要记得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身后沉默了许久,久到宋婵以为他已经转身离开,回头一看,发现他还颓丧地站在原地。
  “你……记起来了?”季佳泽的声音中有些不可察觉的低哑,这几天他都没有回家,而是在医院附近的网吧坐着,住院部不让陪床,他怕有意外,宋婵出事昏迷的那几个晚上都不敢入睡。
  但此时此刻的他好像不知不觉陷入一场可怖梦境,他想用漫长的沉默打破它。
  因为梦过太多次,所以下意识质疑自己身处梦中,但他浑身血液凉透,甚至失去触觉,来不及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宋婵蹙眉,问:“我需要记起来什么吗?”
  她看着季佳泽惨白的脸色,心里暗暗发痛,宋婵侧过脸去痛苦地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先回去休息吧,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需要再讲通的地方……”她疑顿了一会,像是在斟酌自己语句,又说:“等你状态好一点我们再说,好吗?”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纤长的睫毛颤抖着,在眼下覆盖出浓重阴翳乌青。
  地面的影子映出他的身形不稳,宋婵回头伸手去扶他,一滴液体砸在她的病服袖口,濡湿出一块深色的痕迹。
  她以为是天花板漏水,抬头看,却是他蓄满泪水的眼睛。
  她听见他说:“宋婵,你别不要我。”
  宋婵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病房里一片明亮,宋婵看见床边的江之遥,很快抗拒地偏过头去,只听检查的医生说话。她望着床头的吊瓶还在滴液,听完医嘱后只点点头,问:“我多久能出院?”
  医生愣了愣,又把刚刚的话说了一遍:“你的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其他外伤已经好全,不久就可以出院了,不用着急。”
  江之遥握住她平放在病床上的手,安慰道:“我们可以再住几天,省赛还早,不用这么用功,身体最重要。”
  宋婵用力抽出手,终于看向她,表情不虞:“你不是去茶州了吗?回来做什么,继续扮演假惺惺的母女情吗?”
  江之遥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眼角很快红了,半天才说:“你想起来了……”
  为什么都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宋婵一时只觉得头疼,不想再看她的模样,于是把头转向一边后闭眼休息。
  “小婵……”
  “别这么叫我。”她冷漠地打断她的话:“我说过,我觉得恶心。”
  “你可以回去了。”
  医生缄默地关上房门,像是见惯这种私立医院里常有的事,很快他便看见那个漂亮憔悴的女人从病房里捂脸而出,背对着墙壁滑坐在地上默声哭了起来。
  拿着记录板的医生摇了摇头,继续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陆向珩收到江之遥信息的时候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宋婵也去前台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她让他去接她回家。
  直到站在病房前时,陆向珩在敲门的前一秒犹豫了,站在门口许久没能进去。
  最后是宋婵发现门口有人,问是不是他后,他才推开病房的门,得以看见病床上憔悴的她。
  脆弱的,和许久前的记忆相重迭,她带着病容,眼里并没有光,看着他推开房门,嘴边扯出一抹笑,说:“哥,我错了,你别离开我。”
  陆向珩没有说话,伸手合上了身后的病房门。
  “是这样的,既然她之前出现过撞击丧失记忆的情况,那这次的撞击也很有可能导致记忆的错位。我们还需要多观察几天,建议是静养,尽量别触动病人情绪。”
  陆向珩站在江之遥身后问道:“记忆有恢复的可能吗?”
  医生看了看检查单,犹豫地说道:“我们不能保证,但目前看来情况并不是很不乐观,至少她之前失去的记忆恢复了不是吗?”
  “不……不该是的,这样……”江之遥坐在椅子上突然激动起来,却被陆向珩安抚地按住肩膀。
  他及时打断了她:“之遥阿姨。”
  江之遥猛然晃过神来看见他令人心安的笑容。
  回到病房时,宋婵睡着了,他走之前让她吃了医生开的新药,很快在药物的镇定作用下沉沉地睡过去。
  期间季佳泽来过一次,陆向珩示意他嘘声,小声地从看护椅上起身和他去了医院天台。
  季佳泽看上去感冒有些严重,戴着口罩露出的眼眶几乎红透,和他平时比起来简直有些狼狈,平时懒散的声线此刻有些沙哑不清,再也不见当初见面时的任何从容,上来就质问道:“你在之前的治疗里动了手脚。”
  “不用说得这么难听,我是联系了医生不错,但没有不好的想法,我只是在满足她恢复记忆的愿望而已,你不也看了那些治疗方案吗?”陆向珩站在栏杆旁,语气平和,嘴角甚至没收起一路上对着医生护士的礼节性微笑。
  “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季佳泽声音里带着极力遏制地愤怒,长时间的睡眠匮乏让他完整地问出一句长话都很困难:“让她想起那些不快的记忆就让你这么开心吗?”
  “不用说这么难听,也不用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和宋婵从小开始待的时间比你长得多,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她的人。”陆向珩收起嘴边礼貌的笑,敛着眼说。
  “你以为她恢复记忆就会回到你身边了?你这么笃定她对你的喜欢?”季佳泽声音里带着情绪牵扯而出的嘶哑。
  “不,是笃定她对你的喜欢。”陆向珩淡淡的一句话震慑住了眼前失去理智的季佳泽,他却不给他反应时间,像是想把事情说得更清晰明白又继续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她这样恢复记忆并不是我的本意,在陆嘉北的疗法下她会慢慢把事情都记起来,加以心理治疗,在大学前应该就可以好得差不多。这样做可以避免像这样突然的情绪爆发,这样的现状谁都不愿意看到……不过你应该也在最开始就明白,事实最后都会如此,不管我们接受的方式如何,我们都必须去接受。”
  “你到底在说什么,又到底在假装什么好人?”看到陆向珩那张平静的脸立在身后的青山中,季佳泽终于疼痛出一股快意:“计划着恢复她记忆的同时,还和另一个女生暧昧?”
  “你在胡说什么?”他也皱着眉看着对方,像是很不愿意牵扯到这个话题。
  “用来让我放松警惕的工具?”季佳泽很快回复,他的嘴唇抬动,说出了那句在感性驱使下才能轻易脱口而出的话,说出去的一瞬间,甚至连他自己都对自己感到陌生。
  “不是吧,你还以为你遮遮掩掩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知道个大概,如今拿出来说也是因为自己底气不足,像是亟待竭力搜寻更有杀伤力的语句,把自己身上的痛一一报复回去。
  “我一直提防着你,但是完全没想到陆嘉北会为了你这么违背医德。陆向珩,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叁地插手我们的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解释这件事,我和你一样,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意外发生,事实如此,她的记忆正好停留在当初和你分手后现在不愿见你。”
  “医生也说过不要再给她多余的刺激。”一句话封锁了他见她的可能。
  “你就安分点等她一点一点接受,不行吗?”陆向珩严肃冷静地说,声音里却带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愠怒。
  “接受什么?接受我们分开?你让我用什么相信你,用当初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到底参与了多少的挑拨离间和精神诱导?”季佳泽反问他:“当初以哥哥身份限制我们见面,每见一次面后你都在引导些什么,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陆向珩在季佳泽剧烈的咳嗽中沉默了一会,等待他停息下来才说道:
  “你是个聪明人,我说好听点是你们分手了,说直白些就是彻底结束那种不健康的炮友关系,你在她失忆后趁虚而入当了一段时间正牌男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吗?那些都是你偷来的时间,根本不算数。”他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几个字。
  一时无话,空气浮动,两个人并没有扭打在一起,而是一触即分,拳拳抓着痛处捶,好像就连短暂触碰也不愿意一般,不阻止下去必然鲜血直流。
  “我先提醒你,现在她最信任的人是我不是你,一会我还要回去给她送吃的,想让她恨你就尽管打。”被抓着领口的陆向珩说道。
  “……”季佳泽松开握紧的拳头和他的领口,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情绪。
  陆向珩回到病房时宋婵已经醒了,精神看上去十分萎靡,像秋天开败的白色花朵,沾染上委顿的枯黄。
  但最终好在情绪不再像之前那样跌宕起伏,听见他进来也没有主动打招呼,头也轻轻偏过,只是看向白色的窗外。
  “一会想吃些什么?”陆向珩关门后拉过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穿着病服衬得愈发瘦削的侧影——她本来就是瘦高的身形,住院几天后此时看上去就像一层纸一般轻薄易破。
  “不想。”她回:“我听医生说我好像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对吗?”
  “嗯。”陆向珩以为她想询问失去记忆的事情,但她只是微微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说话。
  “……”一时之间室内显得寂静无比。
  直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应该是你班上的同学来看望你,我刚刚在门口和她撞见了,要见吗?”陆向珩低头帮她把腿边的被子褶皱抚平,低声问道。
  “有人来看我?”宋婵的声音带着疑惑,她转过头来,看着门把手轻轻转开。
  穿着品川秋季校服的女生怀里捧着一束花,有些担忧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不过一会我就得回学校,可以先来送一束花吗?”
  宋婵没有询问,反而微笑着说:“好,谢谢你,花放在柜上就可以。”
  陆向珩的眼里映出她微笑的神情,没有说话。
  向日葵花束很大,带着浓烈的生命气息,尤加利叶缀在其中,仔细看还有鲜嫩欲滴的雪山玫瑰,和浅色的柠檬草一起裹在淡金色的雪梨纸里,很是漂亮。
  陆向珩侧身让她放下花束,很识趣地离开房间,给她们单独的谈话空间。
  “你吓死我啦婵,怎么突然出车祸……”卓筱柔坐在病床上,以便更加靠近宋婵,却没预料到对方反应很明显地躲开了她的亲近,一时有些分不清怎么回事。
  “你?”她歪着脑袋继续问,动作中却是掩藏不住的疏离,宋婵以为是班上为了表示友好选出的看望代表,本来只想敷衍几句就让她回去。
  “什么呀,你在和我开什么……”玩笑。
  卓筱柔看着她淡漠的眼神,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倒流,突然说不出最后两个字。
  ……
  病房外。
  “她失忆了。”卓筱柔对着陆向珩说,后者刚和医生沟通完回到病房门口。
  “二次撞击带来的创后损伤。”陆向珩在她想进一步提问时打断了她:“你要不要先解释一下,她为什么不认识你。”
  卓筱柔一时沉默。
  如果停留的时间点是在上一次车祸,那么不认识卓筱柔或者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的反应,只能证明她们并没有在高一那段时间有过交集。那宋婵之前和他说过的关于卓筱柔的话就无法得到解释。
  “她是我高一以来最好的朋友啊。”宋婵在那次斋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就像是要向所有人确认这一“常识”性问题的合法性。
  他那时并不在意其中的奇怪之处,高一的时候他确实对她知之甚少。
  现在发现却不过都是只会趁虚而入的小偷。
  陆向珩看向她,转而说:“以后别来了。”
  像是被他的眼神戳到了痛处,她此时却不反驳他的贬斥,心下一片乱麻,只能忧心地继续问:“你准备怎么处理?”
  “你问我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不再是温柔儒雅的模样,此时的陆向珩站在她面前,穿着黑色的高领羊毛衫,苍白的容颜矗立,像是一头冷漠的刻耳柏洛斯犬,散发着方才在病房里感受到几乎同源的冷漠气息,和她脑海里的记忆再次重迭起来。
  近乎一年前,她也看过他们两个人用同样冰冷的眼神相互交谈,直到转角时身旁经过的一个冒失女生撞上了他们,陆向珩很快就恢复人前那副干净温柔的面目,贴心地扶好误入的闯入者女生,还附上一问:“对不起,有没有撞疼你。”
  卓筱柔一点也不喜欢陆向珩。和季佳泽不一样,他看向宋婵的时候,只让人感觉到单纯占有控制式的关心与伴随相生永远刻在他骨子里的冷漠,甚至没有一丝带有温度的爱意,只能感受到冻伤般的威胁袭来。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轻易地对着别人温柔寒暄,甚至是用一双淬着寒气的眼睛看着 宋婵,对着失魂落魄的她说出“我爱你”的谎言。
  卓筱柔张口嘴想说些什么,但始终在他前后的剧烈转变中哑口无言。
  明明上周还在学生会办公室门口蹲下帮穿着短裙不方便的她系上鞋带,随即又仰头温柔地看向她,她几乎都以为他与之前再也不同,那个人是真切地影响到他了。
  眼前才是真实的他吗?
  卓筱柔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只听见自己用着微弱的声音问出一个甚至让自己有些吃惊问题。
  可能声音太小,他并没有听清。
  “你可以说清楚一些吗?”他冷冷地问,像是对她的耐心告罄。
  “我说……那周弥音……怎么办呢?”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她怎么办呢?“你上次还……”
  “我有的时候会很不明白你们这些人的想法。现在出事的人躺在病房里,却问另一个无关的人怎么办?”陆向珩已经被接连提及周弥音,他并不想对此做出任何回复,说完话后没等到她的回答径便直打开房门,复又毫不留情面地关合上。
  私立医院的隔音很好,门关上的一瞬间,宋婵的一句“向珩哥”戛然而止。
  “趁她想起来所有事之前,离她越远越好。”这是他给她最后的忠告。
  卓筱柔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