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霸天书 > 古言 > 长安不见月 > 夜来风雨声,三
  杜蘅听得眉眼一跳。
  头两个月杜有邻喊打喊杀要她和离, 好容易看在她有孕份儿上撂下了,怎么又想起这么一出?!
  她急道,“阿耶总是这样瞻前不顾后的!柳郎走的是武行, 离了十六卫能去哪处?学大伯从军吗, 灵武苦寒,阿耶舍不得大伯受苦,倒舍得你女婿?”
  杜有邻把桌子一拍, 指着她鼻子。
  “糊涂!男人家仕途最大, 二十啷当岁耽搁, 再过十年八年就后悔了。你瞧你大伯,当初要不是狠心出去闯荡,今日难道窝在乡间指望我周济银子养活儿女吗?你不顾念女婿, 也要问问肚子里的孩子, 想不想他阿耶头上戴个八品衔儿。”
  “阿耶!”
  杜蘅压抑着怒火和哭腔,嗓音飙高起来, “你非得把我这头家搅散不成?”
  “我处处都是为你!你便这般不领情?”
  杜有邻心头也直冒火。
  女儿不中用也就罢了, 他尤其深恨每到此时, 柳绩便摆出一副稳坐钓鱼台的讥诮神情,翘着二郎腿眼睁睁看杜蘅为他哭闹不休, 从来没有一丝疼惜,偏杜蘅还拿他当宝。眼下当着杜若的面,柳绩还稍微收敛点, 沉沉垂着眼皮往地下望, 那青石砖底下是有黄金吗?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杜若眼神闪了闪, 笑着插口。
  “阿耶, 阿姐与姐夫情深意笃不舍分离, 是好事呀。你瞧人家说,商人重利轻离别,咱们家又不等着姐夫出去搏一本万利的买卖。再说如今八品,又不是一辈子八品。武行与文官究竟两样,太平年月无仗可答,与其在外苦等军功,还不如留在京里,天子脚下,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遇上机会呢?”
  “你这说的还有点道理。”杜有邻顿了顿,好歹放过这个话题。
  韦氏便道,“先吃饭吧,女婿的事急不得,再说阿蘅头胎,心里慌乱,想要郎君守在身边也是应当的。”
  一家人遂纷纷起身由婢女铺排座位饮食,杜若这才匀出功夫打量柳绩。
  柳绩身上胡乱套着件翠绿色的回文织锦长袍,杜若一眼就瞧出那料子还是当初她替杜蘅置办的嫁妆之一。
  乍看之下衣料还算贵重,手艺也精细,然袖口领口多有污渍,腰上革带亦是油腻不堪,脚下黑色的鸟皮靴脚跟处磨损的发白。
  他的衣裳鞋袜杜蘅不可能不料理,故意穿成这样待客,只能是为了与杜蘅置气。经年未见,当初英姿飒爽、骄矜自得的小郎君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垂头丧气、满腹牢骚的倒霉蛋,杜家人七嘴八舌讲了半天,他却不发一言。
  杜若早知这桩婚事多有隐患,但她总以为女郎都有几分天生的手段,杜蘅性情温柔,满怀爱意,不知实情才会一颗心热热的贴上去,两个人青春少艾,年貌相当,床头吵架床尾合,难道柳绩还能不转圜?
  却没想到今日亲眼所见,竟当真是这般情形,不由得后悔万分。
  早知如此,还不如挑破窗户纸,杜蘅伤心一时,另觅佳偶也就罢了。
  “二娘子别来无恙?”
  柳绩幽幽抬眼凝望杜若片刻,语气暧昧地笑。
  自那回长街上匆匆一眼,两人到如今足足整年才再次见面,听柳绩的语气,仿佛唏嘘感叹,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她对柳绩从未有过郎情妾意,甚至连些许亲近之感都没有,为何他低沉的嗓音满含关怀爱意,甚至刻意昭彰,唯恐旁人听不出来?
  杜若难堪得不想说话,已听柳绩嗤笑出声,斜眼瞧过来。
  “如今杜家光鲜亮丽,独某是个蹩脚疮疤,揭掉嘛,连皮带肉,留着嘛,上不得台盘。不知道二娘子预备怎么处置某呢?”
  杜若瑟缩了下,情形比她预想的还差些。
  柳绩的怨恨不止冲杜家,恐怕主要还是对她。那也没什么,她做的事该还就还,可是打老鼠伤了玉瓶,里头却夹着一个无辜的杜蘅。
  杜若往后撤,柳绩晃晃悠悠靠近,就快逼近死角了,冷不防杜蘅欺身过来,插在两人中间,手臂左右一搭。
  “要说话,坐着说也是一样的。”
  杜蘅笑得笃定,轻飘飘把杜若往柳绩身边一推。
  “嫡嫡亲的一家子,若儿躲什么?”
  柳绩怔了怔,目光挪到杜蘅身上。
  “我陪着阿娘坐。”杜蘅大方笑道。
  杜家还照老规矩,全家人齐齐围着圆桌吃饭,杜有邻与韦氏在上首,韦氏手边是杜蘅,然后杜若,然后柳绩。
  六个人的位置,独柳绩与杜有邻之间留着空档。上回来见过的那个双钗便站在空档处,捧着鸭头杓依次斟酒。
  杜有邻红光满面,举起酒杯向女儿女婿殷殷绕了半圈。
  “托赖祖宗保佑,今年我杜家终于大有起色。从今往后,阖家还需齐心协力,好好发一头家业才是!”
  杜蘅、杜若点头称是,柳绩笑了笑未置一词。
  杜有邻道,“阿蘅头胎是男是女都不妨事,一来家里将养得起,先开花后结果也好。二来,王府偌大家业,若儿身边总要帮手,多生几个才好。孩儿见风长,七八年就能分出贤愚。至于若儿,顶顶要紧的……”
  “阿耶!”
  杜若出声打断,嗔怪道,“上好的玉露酒,您老人家不先尝尝再说?”
  韦氏道,“衙门会饮再说这些官话,自己家里,这就得了吧?孩子难得回来,好好吃两注酒是正经。”
  自来韦氏开口,杜有邻莫有不从,当下嗯嗯哈哈一饮而尽,诸人才好跟着沾了沾唇。便有眼生的丫头不断端上各种吃食,既有鸡鸭鹅鲤、鲜脍冷肝,又有柑橘石榴、青李鲜桃。
  杜若夹起一筷子片得薄薄的鱼脍,不禁想起去岁杜有涯来时,房妈妈费心张罗的那一桌美味。彼时家里钱帛紧张,房妈妈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敷衍得杜有涯大醉而归,委实不易。
  如今瞧着流水样上桌的各色果菜,虽然丰足,却再没有红盘配白果,细瓷搭薄荷的娴雅韵味了。
  房妈妈这个人,口齿刻薄,可是着实无过啊!
  她惦记不下,便问,“如今庄子上还每旬派袁家大郎进城来吗?”
  “你还记得他?”
  杜蘅哼笑了声,手中的酒水晃了晃,一双清而锋利的眼望过来。
  “若儿果然念旧的很哪,郎君你说是不是?”
  到了这个地步,饶是再迟钝,也明白杜蘅有意针对,装傻是不顶用了。
  杜若深深吸了口气,眼风溜过全场。
  柳绩似笑非笑的把筷子搭在碟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咣当,韦氏早看出峥嵘,皱着眉不语,独杜有邻真真奇异,愣是没发觉这席上剑拔弩张。
  “人嘛,都有顺风天,也有走窄了的时候。如今我在王府略略得脸,并不曾忘了从前娘家的日子。咱们家的根基在思晦不假,可也不止在思晦。”
  杜若慢悠悠喝了两口才放下酒盏,眼望着杜蘅推心置腹。
  “阿姐亦是根基,我亦是根基,连姐夫都是根基,咱们三人年岁差不多,正该把臂同游,互相照拂。旁的不说,如今思晦在小王爷身边儿办着差事,家里田庄上的事就只有阿姐与姐夫照应。”
  杜若又望向柳绩。
  她新得的料子,缝了一件蜜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的单衣,外头罩着玄色背心,领口露出大红夹衣的领子,少少一点点缀,就把外头两层素雅端庄的配色转成了余味悠长的风韵。
  “姐夫莫怪。头先阿娘取中姐夫,便是虑及柳家人口简单,我阿姐不用侍奉公婆,能腾出手来照管些娘家琐事。此节乃是姐夫宽让杜家,还请姐夫饮我此杯。”
  柳绩怔了怔,身子向椅背靠去,眼神暖了几分。
  与杜蘅成亲,柳绩委实大感冤屈。
  尤其那百贯铜钱被杜有邻收得牢牢实实,眼见他被要债的骚扰挑衅,硬是坚决袖手不管。柳绩虽然不舍得把杜若看扁,却视杜家刁滑刻薄,诚心骗他财帛,平日自然矛盾多多。
  如杜若这般平心静气的好话,他竟是从未从在座一家三口嘴里听到过。
  柳绩一世自诩英雄豪杰,吃软不吃硬,绝不肯做乘胜追击之举,嗯了声,饮尽杯中酒,大而化之道。
  “为人子女,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我命途不顺,爷娘走得早,不然也有许多家事要辛苦阿蘅料理。二娘不用这么客气。”
  杜有邻听得,拍着大腿语气欣慰。
  “是啦,从前我便与阿蘅再三交代,你们两口儿的前途都在若儿身上,千万不能与她生分。需知手足之间情分再深也好,女孩儿却不同于儿郎。我与你们大伯彼此互通有无,皆是为杜家。然你们姊妹各自婚嫁,各有家计要打理,哪能妹妹手里有什么便都搬给姐姐呢?即便若儿肯,王爷心里也有想头。不过……”
  杜有邻忖了忖,试探着望向杜若。
  “恐怕稍微周济些,王爷也不当事儿,头先女婿外头拉下的亏空不是一伸手就给填上了。”
  他絮絮叨叨念得杜蘅脸上时阴时晴,杜若简直要扶额长叹,暗道得亏东宫是个闲散衙门,没几件正经差事办,不然就阿耶这套直通通捅人心窝子的路数,同僚上司都能给得罪到底。
  果然柳绩才缓过来的神色被杜有邻刺激得又转为讥诮。
  “某是粗人,听不来文绉绉好话,既有几杯淡酒,不妨把话说开。岳丈大人言下之意,到底是要给二娘招揽帮手,还是真心关怀某与娘子啊?”
  杜有邻老脸一红,呵呵笑着端起酒杯。
  “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何分别?”
  杜蘅也跟着吐了口浊气,心想阿耶偏心眼儿偏了十几年,难道还能改?她一边暗骂杜有邻运气着实不错,押宝在杜若身上竟真就成了,一边不轻不重应了句。
  “搭把手帮帮家里不要紧,不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俩不靠别人也能过上好日子的。”
  这话直说到柳绩心坎儿里,他暗暗点头,大为赞赏,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可惜杜蘅正瞪着杜有邻,全没瞧见。
  杜有邻道,“哎呀,说你不及若儿聪明你老是不服气。岂不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吗?现成的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去找不痛快!”
  杜蘅不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笑,便要开口。
  “姐夫!”
  杜若一阵头痛,“方才姐夫说为人子女,许多事应当应分,我便知道姐夫是个明白人。其实为人父母也极难做。譬如杜家,我与阿姐各有归宿,眼前瞧着似我强些,其实再过五年十年如何,即便今日我去问王爷也难有定论。阿耶的想头,不过是顺风那个多帮衬手足,往后我不成了,还有手足能帮衬我。”
  柳绩在金吾卫办差时,披着一身官皮,行百样事皆理直气壮,诸如捉贼拿赃或是捉奸在床等,都是他洋洋洒洒等别人辩驳,拿别人错处。
  后头经历了一道曲折,再起复原职,便隐隐觉得心性有变,不光乐于瞧旁人难堪尴尬,甚至专门要当众驳那些趾高气扬浪荡子的颜面,叫他们在街市里抬不起头。
  秦大不肯开口,秦二却曾当面问柳绩。
  “哥哥为何如今心硬似铁,全不似旧时模样?”
  那时节柳绩把马鞭插在后腰,嘴里嚼着草棵子,目光追着一个风流妇人妖妖乔乔的腰肢吹了声口哨,随口道,“哼,不到倒霉的时候,哪儿看得清谁是人谁是鬼。我如今是知道了,这世上鬼比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