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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古言 > 长安不见月 > 情人怨遥夜,三
  一时陈少卿离去, 李玙踱步回房看了看累极而眠的英芙,温言吩咐雨浓。
  “王妃年纪小,又是头胎, 又是早产, 需得好好将养。有什么吃的用的缺了,你自去向崔长史开账目,不必顾虑。”
  “府中教养婆子乳母等人, 本王瞧着都还得用。你们若不喜欢, 想自己安排, 或是请韦家嬷嬷来,与张孺人说一声便是了。”
  雨浓点头一一应了。
  他说完拍拍袍角欲走,雨浓忙挡在前头伸臂拦道, “殿下, 奴婢不敢拦您的去路。可是今日王妃生了三个时辰,筋疲力尽, 方才一直念着您, 殿下可否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唤她起来。”
  李玙耐心听她说完, 弹了弹袖子,笑的眉眼弯弯, 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冷的。
  “你家主子在这府里是主母,职责是替本王教养子女,管理下人, 不是争宠。既然力竭, 便多休息。改日她出了月子,本王自然来瞧她。如若你们当真有心邀宠, 便少管些外头的事, 放下身段, 投本王所好。不能一边拿正妻的身份压人,一边要本王小意儿殷勤。雨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雨浓不意他说出这么一大篇话来,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王妃才生下六郎,您看都不看一眼吗?”
  “才刚不是看过了吗?”
  两人僵持着,床上躺着的英芙忽然动了。
  “雨浓住嘴。殿下,都是我治家不严,过后必好好教导她。”
  雨浓忙上前两步按住她,心痛道,“王妃向来体弱,太医才说不能动弹的!”
  “好好歇着吧。”
  “殿下且慢——”
  英芙产后虚弱,只能哑着嗓子叫喊,气息断续,李玙只得勉强站住。
  “殿下,我是正妃,我的孩儿,在这府里断断不能屈居于他人之下。殿下若是不肯体谅我这一点子私心,我,我只有向二哥诉苦。我虽然无能,二哥却是有本事的,就算远在兖州,也能替韦家的外孙争一争脸面。”
  “……我当真是把你惯坏了。”
  提起韦坚,李玙气得抽紧嘴角,快步走出房间。
  虽是夜半,院子里灯红通明,密密麻麻站了几十个嬷嬷乳母,各个翘首以盼脸朝着他。
  房内雨浓拥着面色苍白的英芙心疼不已。
  “明知道他是个冷心冷意没良心的,你就闭着眼歇息呀,话都让我来说,你装装样子不就得了。何苦来哉?叫他看尽你憔悴辛苦的样子,越发得意上了!”
  英芙握住她胳膊问,“小路子呢?”
  “嗯?”
  英芙捶着床榻又气又苦,“他说王爷纳杜若来掩人耳目,分明是骗我!”
  “小路子骗你作甚?”
  英芙挣扎着撑起身子厉声喝道,“去拿了他打二十板子,退回宫闱局,说这奴才不安分,在府里挑三窝四。”
  李玙走出来,见长生带着肩舆向东拐,忙喝道,“别去了,扰了杜娘子歇息。”
  “这天都快亮了,既不去,何不就在明月院歇?”长生嘿嘿笑道,“王爷,杜娘子第一次侍候您就半途叫王妃喊走了。您现在不去,她才睡不着呢。”
  李玙一怔,倒犹豫起来。
  长生便吩咐轿夫往北走,去仁山殿。
  不料李玙又道,“罢了,罢了,听你的,还是去乐水居。”
  长生忍着笑意指挥轿夫再转。
  乐水居果然灯火通明。
  李玙走进来,见杜若衣衫整齐,已换过一袭柔软轻薄的丁香紫色对襟长纱衣,领口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底下系着珍珠色窄裙,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发间仍旧簪着那枝珊瑚粉色玉兰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衬着娇嫩羞怯的面庞,直如新柳娇花。
  她躬身行了个全礼,两手奉上一盏点了蜜的红枣茶。
  “恭喜殿下得添嫡子。”
  李玙随处坐下,脸上依稀薄怒,带了几分气性。
  “皇室孳生迅速,多添一个又能如何。”
  “殿下膝下儿女成行,不以子嗣为念,可是每个孩子都只有一个阿耶,一个阿娘。别的事仰赖旁人,无法转圜,家里的事,只要殿下用心即可。”
  寻常祝福之语,怪在李玙听了似笑非笑,勾起嘴角,半是讥讽,半是自嘲。
  “你说,什么样的爷娘会不给孩子起小名儿?”
  杜若一怔。
  这是从何说起?
  李玙的目光惆怅冰凉。
  杜若蓦地想起那日他与太夫人的对话,沉吟半晌,语气中便带了温柔劝慰。
  “十月怀胎,做娘的日夜盼着瓜熟蒂落,口里心里不断与孩儿呢喃,乳名叫了千万遍。就算世事阴差阳错,那个名字不为孩儿所知,也还记在阿娘心里的。”
  李玙动容,仿佛得到了久违的抚慰,眼神渐渐松弛。
  杜若只静静站着。
  他神游物外许久,无限感慨与唏嘘终于化作一句话,“本王给六郎起个小名叫念奴,你看可好?”
  杜若柔声道,“好极了。”
  李玙心事稍歇,就手取了一张菱花手镜静静凝视。
  镜中人宽额广颐肖似圣人,可是挺拔的悬胆鼻和鲜红的薄唇唯有来自杨氏。杨氏在宫中籍籍无名,父亲早逝,生母不知道是杨家哪位妾侍,太夫人上回屈身相求,也并没有提起这位庶外祖母,想来早已不在人间。
  所以,除了观看镜中人之外,他再也没有别的地方能知道阿娘面容几何了。
  李玙迅速扭头,眼底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
  夜风掠过,栀子和茉莉的花香淡淡散开,两人一站一坐,烛火轻轻摇曳。
  “再过不久就该天亮了,殿下歇一歇吧。”
  杜若声音低沉轻缓,替他除去外袍皮靴,扶他躺下,轻轻放下重重绡金纱,待他呼吸平稳之后,才蹑手蹑脚走出来。
  海桐等在前厅,迎上来低声问,“安息香中多加了些许沉木,味道刺鼻,王爷竟未留意。”
  “闹腾了整晚,也该累了,让他睡吧。”
  海桐迟疑道,“这会子去明月院,王妃那个性子,只怕误会你有意示威。”
  杜若驻足想了一会儿,淡然一笑,声音沉静宁和。
  “她是主母,我是妾侍,王爷歇在我这里应当的,我侍奉她,让她撒撒性子也是应当的。走吧,去报一声平安,告诉她殿下睡了,也好叫她放心。”
  海桐迁延着犹疑。
  “如果没有选入忠王府,六郎本该叫我一声表姨的。”
  杜若嘴角弯起微笑,回身嘱咐铃兰。
  “你看着众人,手脚轻些,莫要扰了王爷好睡。”
  忠王府添了嫡子,宗室间自有许多迎来送往。然长宁公主府自家已忙得脚不沾地,竟只顾得上派人送上礼物。
  将杨玉叙入族谱,作为杨家养女,册立为亲王正妃,寿王的要求可谓匪夷所思。杨家应下如此要求,自谓已是含羞忍辱到了极处。没脸没皮如杨慎交这样的,自然不以为意。但杨慎怡、长宁公主,甚至杨洄,无不埋怨太夫人处事不周到,想要攀龙附凤反而惹了一身骚,也埋怨惠妃以势压人,甚至于埋怨咸宜未有居中调停,替杨家找回颜面。
  因此长宁袖手不肯打理家事,太夫人只得亲自点了管事仆妇收拾房舍。杨慎交听得三弟竟有这等机缘,啧啧称奇,命他唤了杨玉来一见,又铺排宴席,要请狐朋狗友一起来看稀奇。
  太夫人闻得大为恼怒,将两人一并关在院子里。可是四十岁大的儿子,打是没法打了,只得下了死命,凭怎么闹也不准开门。
  这便活像是关了两头疯牛。
  杨慎交是不在意闲言碎语的,日日吊着嗓子喊撞天屈。
  一时是‘阿娘心偏到哪里去?我生养的孩儿挡在外头不让回来,倒让外四路的歌女粉头之流上了高枝!且让我去会会好女婿,果真不要我杨家的嫡女,只看中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一时又是‘你怕了武家那个小妮子!我却不怕!要杀要剐,自有我一条命去抵偿,很不与你们众人相干!’
  家宅不宁,杨洄在咸宜面前难免露出一二分,两口子便生了龃龉。
  这日早起,还未睁眼,咸宜便觉得腰肢酸酸的。
  贴身婢女珊瑚打起帘子,已捧了一盆热水搁在榻前高几上,温言笑道,“公主昨夜睡得可香?”
  咸宜尚未答话,珊瑚已道,“公主面色怎的这般苍白,可觉出哪里不好?”
  咸宜勉强撑起身子,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从后腰到大腿都软绵绵使不上力。她勉力睁眼瞧了瞧,看珊瑚的面孔摇摇晃晃,越发气短胸闷,将头往后一仰,竟有晕眩之感。
  这下非同小可。
  珊瑚忙扶她躺下,重掖好被角,忙转出房间召了几个人。
  一个去飞仙殿告诉惠妃知道,一个去太医院请大夫,一个去长宁公主府报信,一个去厨房做鸡汤、炖鸡子、梗米粥并各色小菜上来。
  她吩咐了一圈,忽然想起来,问门前站着的小太监。
  “驸马爷去哪儿了?”
  杨洄住在咸宜公主府,一应规矩也差不多等同于英芙嫁进忠王府。自己身边得用的下人只能带几个,日常使唤的都是宫闱局派来的太监宫女。
  这几日杨洄心里不舒坦,怄气独自睡在书房,距离咸宜所住的正殿隔了好几个院子。珊瑚从来不离咸宜左右,自然不知道他的行踪。
  小太监眼神闪烁,结结巴巴,半晌方道,“奴婢未曾跟着驸马爷出去,听马厩上人说,昨儿像是未回来。”
  想起当初太夫人求亲,惠妃提起杨慎交,便嫌弃他二十年不改眠花卧柳纨绔作风,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珊瑚还以为惠妃不会同意,谁知道转天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她背地里便劝咸宜盯住杨洄,免他又走杨慎交的老路。
  也是咸宜傻,老说杨洄单纯,待她好。
  这成婚尚不足半年,就敢外宿不归,好在哪儿了?
  珊瑚生气,拿眼瞟小太监,“平日里跟他的那两个呢?去找了来,我有话问。”
  小太监脚不沾地跑了去。
  珊瑚回身进房,便见咸宜已坐了起来,腰下垫着靠枕,倚在床头发怔,眼皮又红又肿,分明夜里哭过。
  珊瑚忙捧了热乳酪过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你别管我。”
  珊瑚服侍她喝乳酪,柔声劝道,“拿杨玉冒籍确实有些欺负人,他们家要生气你便由着他们去呀,你跟着气什么?横竖又不是你的主意。”
  “这个道理我还不明白吗?”
  “那你哭什么?”
  咸宜垂下眼皮,将嘴撅着,活似个小孩子。
  “他都五天不曾来看我了。”
  珊瑚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日娘娘敲打你,奴婢在旁听着,也觉刺耳的很。杨家尚主固然是攀附,好歹姑爷和您打小儿认识,情分并不假。”
  她说的正是咸宜的想法,咸宜不由得听住了,看着她。
  “可是这一回呀,奴婢冷眼瞧着,姑爷未必没有太夫人那个心思。”
  “怎么说?”
  “娘娘和太夫人商量的是寿王和杨家的大事。所以虽然难堪,太夫人还是答应了,并不是因为娘娘位高,受了胁迫,主要还是杨家的利益夹在头里。大事面前,杨家的脸面不要紧,子佩的终身不要紧,甚至于寿王册立个冒籍之女,留下血脉低贱的把柄,也不要紧。既是大事,你即便肯替杨家说话,娘娘和太夫人也都不会听。这个道理,连奴婢看得明白,姑爷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说你两头为难,多宽慰宽慰你,反而使起性子来。”
  咸宜听得呆住,细细思量,仿佛确是如此,不由得半晌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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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杨风波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