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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天书 > 古言 > 嫤语书年 > 阅兵
  回到室中没多久,管事就来了,手里也托着一套孝服。
  “少夫人。”他神色小心翼翼,“夫人吩咐小人将孝服送来。”
  我抱着阿谧,看看那面上的一件,刚撕下的粗麻布,毛扎扎的边缘看着刺目。斩衰,我上一次穿在身上,是傅氏灭族的时候。
  “放下吧。”我说。
  管事应了声,向我一礼,退了出去。
  “夫人。”阿元走过来,眼睛泛着红,“大公子、四公子还有几位堂公子都还未寻见尸首,如何就办起了丧事?还有二公子,竟要夫人随他去营中,这……”
  我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
  “将这信送给李掌事。”我将一张纸交给阿元。
  阿元接过,看了看,神色一变。
  “查吕征行踪?”她压低声音,“夫人的意思……”
  我说:“消息传回来,皆是此人在说话,还是该打听清楚才好。”
  “还有……马奎?”阿元的声音低得只有气息,“夫人想走?”
  “总要提早预备后路。”我轻声道。
  信里,我请李尚查点能带走的钱财,并去请马奎等人到雍都来。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郯的死讯,在我看来疑点颇多。
  首先,照吕征所述,梁玟突袭水寨,与骐陵之战可谓异曲同工。魏郯那样一个人,在骐陵的时候,他就曾经对水寨的不足有诸多考虑,怎会容得重蹈覆辙?
  其次,魏安在雍池造楼船的时候,我曾听他与工匠讨论楼船的防火之事,说魏郯对防火重视非常。
  再次,就算魏安做的楼船仍然难挡火攻,魏郯帐下的几十万大军,一向部署有条,而梁玟一击而溃,岂非不合常理?
  当然,我会想这些,或许是因为噩耗来得太突然我无法接受,或者说我心存侥幸,但不管是真是假,雍都的状况都是能预见的。
  府中,魏傕行将就木,没了魏郯,郭夫人和魏昭已然是主人。
  魏昭的将才,我并不看好,梁玟一旦破了怀州,雍州便如危卵。这两日,我已经听到有人在议论魏昭奏请往北迁都之事。
  这般情势,我和阿谧留在府中,孤女寡母,今后的生活便悉听他人摆布。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是我想一想都觉得痴妄太过的,那就是魏郯没有死……
  鼻子酸酸的,我怔怔地看着玩弄小铙的阿谧,又开始想哭。
  许是察觉到周围人的愁眉苦脸,阿谧这两日也安静了许多,见我看她,她也看着我,“呜呜”地哼两声。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与她前额相抵。
  魏郯,你到底是生是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算得什么?
  夜里下过一场雨,第二日,天气阴阴的,并不闷热。
  我穿上孝服,镜子里的人身披斩衰,头束麻巾,恍如许多年前那张还带着稚气,满怀愤懑和悲伤的脸。
  阿谧还小,我只扯了一块麻布系在她的腰上,也算服丧。未几,家人来请,我抱着阿谧走出门去。
  魏昭已经等候在门前,玄色的袍外面披斩衰。我注意到他的车是从前魏傕巡视军营乘坐的,魏郯也坐过一两次,如今轮到魏昭,身影几分相似,却少了些刚强的杀伐之气。
  “长嫂。”他向我一礼。
  我还礼:“二叔。”
  “今日劳烦长嫂。”
  “二叔哪里话。”我谦和地说。
  魏昭看看阿谧,没有多说,让家人服侍登车。
  细柳营距雍都十五里,并不远。魏郯领军往新安之后,这里还剩三万人,以供雍都防卫。
  我从未来过这里。但魏郯不一样,从前,他每日早出晚归,有许多时候要宿在这座营中。道路宽敞平坦,旁边绿树成林,都是这几年新植的松柏。这是魏郯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如今,我和阿谧第一次来,他却不见了踪影……
  我的眼眶又开始发涩。不想他了,我转过头来,不再往外看。
  马车驰入辕门,到了点将台前,出乎我的意料,这里站满了人。旌旗猎猎,军士按品秩列队,从将官到小卒,神色肃穆,昂首挺胸,阵列像棋局一般整整齐齐,几乎望不到头。
  我讶然,看向魏昭,他脸上亦有些异色,不过,很快镇定自若。
  “禀大将军!”一名将官身配铜印墨绶,上前来虎虎生风地一礼,大声道,“细柳营都督程茂!领细柳营将士三万一千五百人列队在此!请大将军阅示!”
  我将阿谧抱稳些,不让她乱动,眼睛看着程茂。魏郯去新安之前,考虑到雍都留守之事,便将程茂任为细柳营都督,统管全营。
  魏昭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太适应,颔首道:“入列。”
  “诺!”程茂又是一抱拳,转身时,我看到他的眼神扫过这边。
  鼓角浑厚地奏起,我跟在魏昭身后,登上了点将台。
  细柳营仿自长安,校场亦做得大气磅礴。方圆足有二里,点将台以土石筑成,高有十丈。
  魏昭一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向军司马一颔首。军司马答应,却将一把长弓和一支箭奉上,旁人则将一只火盆抬前。
  “何意?”魏昭皱眉。
  “禀大将军!”军司马道,“细柳营之制,主帅火箭射侯,以为阅兵号令,”
  我心中讪然。
  火箭射侯有一个典故,是前朝名将耿龙的神武营所创,可彰显主帅威猛,亦可鼓动士气。不用问,这样刁难人又透着满不在乎的规矩,定是魏郯留下的。
  可魏昭不是魏郯。我瞥一眼台下画作虎形的布侯,魏郯一箭能百步穿绳,魏昭恐怕十步外都穿不了。
  果然,魏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今日阅兵,已旗鼓为号。”他说。
  军司马有些诧异,却很快一礼:“得令!”他上前,从腰间取出令旗,一招一式地挥舞。
  只听鼓声隆隆而起,校场上,阵列整齐的军士忽而朝两边撤开,如棋局变幻,规整而不乱。
  待得众人站定,军司马将手中的旗帜又换个招式挥舞,只见阵列再变,场上尘雾扬起,军士们跑动的步伐声几乎一致,隆隆如擂鼓,无数戈矛反着太阳的辉光。闪闪耀眼。
  “杀!”程茂骑在马上,拔剑举起。
  “杀!杀!杀!”万众同声回应,吼出来的声音可排山倒海。
  我看一眼四周,跟着魏昭来的,有好些朝中的大臣,似乎都被这般阵势唬了一下,神色紧张。
  这些朝臣,好些是从长安追随天子而来。兵荒马乱,他们大多经历过,朝廷脆弱不堪的时候,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让奔逃中的公卿们心惊胆战。也正是因此,他们对行伍出身的人怀着天然的恐惧,魏傕的儿子里面,魏昭比魏郯更得他们亲近,亦是此理。
  “哦……”阿谧一点也没被这些声音吓到,相反,她似乎很兴奋。小手在我的衣服上一扯一扯,两只眼睛好奇地望着前方,嘴角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口水。
  “嘘……”我在她耳旁轻声道。
  军士的阵列、操演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鸣金收兵的时候,只见校场上如同万马奔过,未几,军士的队列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程茂再度上前请令,魏昭说了些鼓舞之言,词句工整,一板一眼。
  我听着他悠悠地言语,望向台下一动不动、被尘土和汗水映得形容粗犷的将官和士卒,只觉眼前一切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走下点将台之后,我看到程茂立在两步外,汗水从他的头盔里滴下,落在铁甲上。他的身后立着一排将官,皆是同样淋漓,却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夫人。”程茂上前,向我一礼。
  “夫人!”后面的将官亦整齐划一。
  “诸位将军辛苦。”我向他们深深还礼。
  寥寥数语,并无多话,一些感怀却似心照不宣。这是魏郯带出来的人。我心底长叹,却并不只有悲伤。
  魏昭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但面对这些人时,我能感到那神色里的不自在。
  军士们列队在道旁肃立,登车离去时,我忍不住再回望,高台、营房、军士、辕门,这个魏郯为之倾注心血的地方,也许有着雍都里对他怀念最深的人。
  路上,阿谧困了,哺乳之后就想睡。
  “夫人,这是……”阿元从马车角落里拿出薄褥给阿谧垫着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个纸团。
  我一愣,接过来打开。
  只见这是一张刚扯下来的纸片,上面只有几个笔迹粗硬的字,却教我心神俱震:大公子未死。
  回到宅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上的每一处都被激动的血气冲得微微颤抖。我努力地克制,不让自己有任何异状。
  狂喜、惊疑,还有不安,每一种都那样强烈,刚看到那纸片的时候,我和阿元互相瞪着,几乎有整整一刻说不出话来。
  魏郯还活着。
  他,还活着……
  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反反覆覆地念叨,我将那纸片看了不下百遍,可是那几个字却只多不少。他没死,他在何处?为何不回来?吕征又是怎么回事?天子、魏昭、郭夫人知道么?这纸片又是谁放在车内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以后,而后面牵扯着的,如同埋在沉沉的迷雾之中,教人窥探不得。
  返回的路上变得心事重重,而回府之后,当满府的缟素和孝服触入目中,我的思绪瞬间清醒。
  魏昭入城之后便告辞去了别处,我走入府中,哭丧的家人在堂上卖力地痛哭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见我来,同我行礼,言辞哀切。
  虽然字条上的话并未证实,但我却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觉得那说的是真的。于是,这府中的一切在我眼中便成了一场戏,谁是倡优,谁是看客,谁是收了钱在幕后冷眼旁观的人,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阿嫤……”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我看去,却是舅母。
  她眼圈发红,拭拭眼泪,拉着我的手:“我可怜的甥女,如何这般多舛!”